“朕听闻,昭阳殿好生热闹。”
轩辕宸的声音不高,却似九天惊雷在殿宇梁柱间滚过,瞬间冻结了所有声响。他踏着殿门洞开处涌入的天光而来,玄色龙袍上暗绣的金龙在光影中蛰伏欲起。病态的苍白与眼底深重的青影非但未减其威,反添了几分淬炼过的、令人心悸的冰冷锋芒。目光如实质的寒刃,扫过被粗壮嬷嬷死死钳制、跪在冰冷金砖上的白芷,扫过地上那方刺眼的白布,最终沉沉落在主位柳贵妃那张因惊愕而微微僵硬的脸上。
“秦尚宫,”轩辕宸踱步向前,靴底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脆响,停在秦尚宫面前,“你方才说…罪同谋逆?要押谁入暴室?”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倦怠的尾音,却让秦尚宫瞬间汗透重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陛下容禀!”秦尚宫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发颤,“白才人…其贴身宫女春桃死于非命,手中紧握才人银簪,衣内藏有剧毒‘鬼面花’花粉!人赃并获,私藏禁药、谋害宫人,按宫规…”
“按宫规?”轩辕宸打断她,微微俯身,阴影笼罩着跪伏的秦尚宫,“秦尚宫执掌宫规多年,想必清楚,构陷嫔妃、草菅人命,又该当何罪?”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秦尚宫浑身剧颤,再不敢言语。
柳贵妃脸上的血色褪尽,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抠住贵妃榻的扶手。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丝柔婉的笑意起身:“陛下息怒。秦尚宫也是依规办事,此案人证物证俱在,臣妾身为后宫之首,不得不查问清楚,以正宫闱。”
“查问?”轩辕宸终于将目光转向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没有半分温度,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贵妃的查问,便是将朕亲封的才人,不问青红皂白,如同待宰牲畜般押跪于地?便是凭一支‘遗失’报备过的银簪,一包尚不知从何而来的毒粉,便要定她‘谋逆’之罪?”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贵妃的雷霆手段,朕今日,算是领教了。”
“陛下!”柳贵妃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寒,脸上强撑的笑意终于碎裂,“臣妾…臣妾绝无此意!只是证据确凿,众目睽睽…”
“证据确凿?”轩辕宸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河乍裂!他猛地转身,指向地上春桃的尸体,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殿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妃嫔和宫人,“一个昨日还在清芷阁当差的宫女,今日便陈尸荷塘!手中之物,衣中之毒,皆可栽赃!秦尚宫,你掌管宫人籍档,春桃入宫不过三月,身家背景,可曾彻查?她死前最后行踪,接触何人,可曾详究?这‘鬼面花’花粉,宫中禁药,何人持有?流通何处?可曾追索?!”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重锤,砸得秦尚宫面无人色,哑口无言。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朕看,不是证据确凿,”轩辕宸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一字一句砸在柳贵妃心头,“是有人,急着要灭口,要嫁祸,要只手遮天!”
柳贵妃娇躯一晃,险些站立不稳,脸上血色尽失,涂得精致的唇瓣微微颤抖:“陛下…您…您怎能如此冤枉臣妾…”
“冤枉?”轩辕宸冷哼一声,不再看她,目光落回白芷身上。她依旧被押跪着,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脸颊,单薄的肩膀在宽大的宫装下显得异常脆弱,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修竹。方才柳贵妃的构陷,秦尚宫的威逼,似乎都未能让她脊梁弯曲半分。唯有那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她内心汹涌的悲恸与愤怒。
“放开她。”轩辕宸的声音不容置疑。
钳制白芷的嬷嬷如蒙大赦,慌忙松手退开。
白芷身体晃了晃,撑着冰冷的地面想要站起,脱力和悲愤却让她膝下一软。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
白芷猛地抬头,撞进轩辕宸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不再是朝堂上的冰冷威压,也不是梦魇中的狂暴混乱,而是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东西——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坚持的认同?
“谢…陛下。”白芷借力站稳,迅速抽回手臂,垂首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目光。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烫,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此案疑点重重,草率定罪,恐寒宫人心,亦损天家威严。”轩辕宸收回手,负于身后,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疏离,“白才人禁足清芷阁,非朕旨意,不得擅离。春桃尸身,着慎刑司会同太医院即刻验看,详查死因、毒物来源!所有涉案宫人,严加盘问!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他目光如电,扫过柳贵妃煞白的脸和秦尚宫颤抖的身躯:“贵妃既言后宫之首,责无旁贷。此案,便由你亲自督管!十日内,若查不出真凶…”他顿了顿,语意森然,“你这协理六宫之权,朕看,也该换个人掌掌了!”
柳贵妃如遭雷击,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亲自督管?查不出真凶便夺权?这哪里是督管,分明是架在火上烤!查,极可能引火烧身;不查,便是坐实了无能甚至包庇!好狠的阳谋!
“臣妾…遵旨!”柳贵妃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屈膝行礼时,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摆驾,清芷阁。”轩辕宸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离去。吴全保连忙高唱:“起驾——!”
白芷在宫人复杂难辨的目光中,沉默地跟在那道玄色身影之后。身后,是柳贵妃怨毒如蛇蝎的注视,和昭阳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
清芷阁院门在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院中那几株枯败的芍药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暗影。轩辕宸屏退了所有随侍,只留吴全保守在院门外。
屋内烛火昏暗,只点亮了桌上一盏。两人相对而立,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方才在昭阳殿那短暂的扶持带来的微妙触感早已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对峙和无声的暗流。
“禁足,是朕给你的护身符。”轩辕宸率先打破沉默,他并未坐下,只是站在窗边阴影里,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孤峭,“柳若雪的手,伸不进这里。至少,十日之内伸不进。”
“臣妾谢陛下回护之恩。”白芷垂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回护?”轩辕宸转过身,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讥诮,“白芷,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感激。朕救你,是因为你活着,比死了有用。”
他踱步向前,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迫近:“你的宫女死了,死得蹊跷。你父亲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你被构陷,被下毒,被丢进这清芷阁…还有朕这身‘地火’之毒!”他猛地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龙涎香和淡淡药味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牢牢锁住白芷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告诉朕,”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白芷紧绷的神经上,“这一切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你父亲白景天,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那‘赤焰’,那‘青色胎记’…还有你!”他修长的手指毫无征兆地抬起,带着冰冷的触感,猛地钳住了白芷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直视自己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深不见底的猜疑,“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入宫,究竟是被人陷害,还是…另有所图?!”
下颌传来的剧痛让白芷蹙眉,但她没有挣扎,只是迎视着那双充满压迫和审视的眸子。烛火在她清亮的瞳孔中跳跃,映出深藏的悲愤、倔强,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狠戾。
“陛下,”她的声音因下颌被制而有些含混,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冰珠砸落,“臣妾入宫,确为府中姨娘所害,只为斩草除根。父亲蒙冤,白家倾覆,此仇不共戴天!至于陛下所中之毒…”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锐芒,“名为‘赤焰蛊’!此蛊阴毒,潜伏血脉,引动‘地火’,蚀骨焚心!非我白家‘青囊针’秘术与特制药引不可压制!父亲正是因为洞悉此蛊存在,甚至可能找到了引毒或压制之法,才招致杀身之祸!那‘青色胎记’之人,便是奉幕后黑手之命,于诏狱之中灭口之人!”
“至于臣妾…”白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惨烈,“臣妾若另有所图,陛下此刻早已蛊毒攻心,在梦魇癫狂中力竭而亡!何须等到今日?!又何须在北五所,拼却性命去救一个老太监?!”她猛地挣脱轩辕宸钳制的手,后退一步,眼中是燃烧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悲凉,“陛下疑我,大可现在就命人将我拖出去斩了!用臣妾这颗头颅,去平息贵妃娘娘的怒火,去堵住这后宫悠悠众口!看看没了臣妾这根针,陛下体内的‘地火’,还能压得住几时?!”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屋内炸响!也狠狠砸在轩辕宸心头!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如同被逼到悬崖、浑身竖起尖刺的女子。她眼中的悲愤不似作伪,那孤注一掷的控诉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北五所她不顾生死救福安的情景,她施针时专注而耗尽心力的苍白,此刻与眼前这张燃烧着怒火的脸重叠在一起。
疑云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浓重。但一种更强烈的、源自身体深处对那“地火”的恐惧和对她医术的依赖,暂时压倒了帝王的多疑。
钳制她的手缓缓垂下。轩辕宸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沉默地注视着白芷,许久,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冰冷的话,带着浓重的警告:
“白芷,记住你今日的话。你的命,连同你追查真相的手脚,是朕暂时借给你的。好好保住它们。若让朕发现你有一字虚言…”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白芷的脖颈,“朕会让你知道,何为真正的‘生不如死’。”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大步离去。沉重的院门开合声传来,屋内只剩下白芷一人,和那盏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孤灯。
白芷挺直的脊背在门关上的瞬间微微晃了晃。她抬手,抚上被捏得生疼的下颌,指尖冰凉。方才那番激烈的对峙,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走到桌边,想倒杯水,手却抖得厉害,茶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水渍狼藉一片。
她看着地上的碎片,没有去捡。窗外,更深露重,冷月无声。清芷阁如同一座孤岛,漂浮在杀机四伏的黑暗深海上。皇帝的警告犹在耳畔,柳贵妃的杀意如芒在背,春桃冰冷的尸体…还有那隐藏在暗处、拥有“青色胎记”的毒蛇…
她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瓷片。冰凉的触感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和清醒。烛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浓重的阴影。
“生不如死?”她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淬炼过的、冰冷入骨的硬度,“陛下,您可知道,从白家满门被灭、父亲含冤而死的那一刻起…臣妾早已身处那‘生不如死’的炼狱之中了。”
她抬起手,将那块锋利的碎瓷片,对着摇曳的烛光。锋刃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寒芒,映亮了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恨意与决绝。
“这地狱…既然进来了,不把那些魑魅魍魉一起拖进来陪葬,我白芷,怎舍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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