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柳叶刀划开尸体腹腔，刀刃在烧焦的胃部轻轻一挑。半腐化的胃内容物中，几片残渣在月色下泛出冰蓝荧光。
叶无咎的脚步顿时停住，抚掌而笑：“的确不止是个好医者，还是个好仵作。”
慕容翎镊起一片半融化的花瓣残骸：“冰魄花……胃内残留量显示，至少在死亡前六个时辰服下——是当日下午的花茶。”
她动作仔细而迅速，以同样的手法将剩余十四人一一检查，终于肯定道：“十五人，三个死亡批次，每天五个。奇怪的是第一批死去的人腹中并无冰魄花，第二批饮过少许冰魄花，而第三批……饮入的冰魄花量变大了。”
“冰魄花此物我听说过。”叶无咎道：“旻州天山派的特产，天山之巅的极寒之花。但据我所知，它是无毒的。”
慕容翎敛眉沉思，忽然道：“最开始，我也往凶手擅毒这方面想去。但……”
她指尖轻抚冰魄花残渣：“真正的用毒行家，绝不会用那等粗劣迷烟。这冰魄花未经炮制直接泡水，更是暴殄天物。”
叶无咎面具下的眉梢微动：“你似乎很了解用毒之道？”
“恰巧认识一位毒术大家。”慕容翎仿佛想起了什么，面上流露出极温暖的笑。“若是她出手，一流的仵作恐怕也摸不着边。”
“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叶无咎轻笑。“我旧识中也有一位，最厌这等华而不实的毒术。”
“这一切都说明了凶手根本不擅使毒，甚至对药理都是一知半解！”慕容翎的声音越发笃定：“凶手一面误导人们相信‘天火焚罪’之说，一面布下第二层手段，叫人以为杀人者擅毒，而怀疑村中那位用毒的流云婆婆……”
叶无咎话音一转：“可你说这冰魄花并无毒性，那它在此事中又扮演什么角色？它的多余出现，岂非反而暴露了疑点？”
慕容翎眉心微拧：“冰魄花虽无毒性，但其寒气也非常人可以承受，麻痹肢体还是轻而易举。”
的确如此，可已经有了致幻迷烟，再加个肢体麻痹，岂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吗？
慕容翎的思路陷入了僵局。
她细细回忆《青木药典》，缓缓道：“冰魄花可解火毒、可制冷、可防腐……”
村民没有中火毒，即便有，凶手也无必要好心为他们解毒。
尸首如若保存完好，更不利于凶手脱罪，所以防腐也是无稽之谈。
“可制冷……”慕容翎喃喃念着，额角逐渐渗出一滴冷汗。
即便再离谱，排除所有错误选项之后，剩下的那个也一定是真相！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下的十五具尸体，脑中灵光闪现，而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死去的人共有三个批次，每个批次都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强健的、修内力的和体弱的。每组死者皆是一个门类一人，三组死者唯一不同的是体内冰魄花含量，这在医道上称之为——”慕容翎握拳看向叶无咎。
“控制变量。”
夕阳洒在叶无咎的银面具上，仿佛流转的血光。他的语气依然是一贯的散漫，却多了几分杀意：“你是说……”
慕容翎很难相信自己的结论，但她仍是一字一顿说了出来：“凶手在测试什么样的人更耐烧，能烧得更久。为此，甚至不断加大冰魄花的用量，测试人体的极限承受度……”
手中的银针几乎要被她掐弯，身为医者的她无法接受有人对生命如此不尊重，竟只是为了毫无意义的肉/体折磨！
叶无咎感受到了她的愤怒，如此纯粹而又真实，为了素不相识的路人。
他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望向慕容翎的眼神多了一丝温度：“玉姑娘，你还年轻……”
“我还年轻？”慕容翎转身，狠狠地盯着他，眼中像是有火在烧。
“你们江湖人的刀……”她步步逼近，指尖突然触及叶无咎锁骨上那道长长的缝合疤，在上面缓缓划过。“六年前这一刀再偏三分就会切断心脉，而我花了五十个日夜才让它愈合如初。”
“凭什么，我花费一生学医救人，而我所救之人转瞬间就要为这种可笑的原因被杀死？的确，这世间不可能百事如愿。可面对不如意的事，连努力都放弃，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我不懂，是你已经向这个世界，向现实低头了吗？如果你妥协了，那这个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屠戮人命的世界，我会亲手改变。”
少女她眼神坚定，语气平稳：“而这绝不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叶无咎下意识抚摸着自己锁骨那道狰狞的瘢痕，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慕容翎迈过门槛，踏出祠堂。他微微闭目，嘴角浮现出一缕无奈的笑容：“不是说说吗……还真是像白芷花一样的小丫头啊。你在找的殷九辰到底是谁？我如今倒有些好奇了。”
腕间的止血带被她离去时的风带得飞起，送来淡淡药香，混合着他的血腥气息。两种气味交错不分彼此，如命运般紧紧萦绕。
叶无咎追出时，发现她正盯着祠堂飞檐——那里悬着半片靛蓝色衣角，在夕照中如毒蛇吐信。
“他都听到了。”慕容翎语气沉重。
叶无咎看着那片衣角：“凶手？”
“是借住在张大富家的那个游方道士，也不知是何时来去的，应当是前来布置今晚的杀局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慕容翎面上现出几分担忧。“恐怕他要逃了，或者……干脆鱼死网破。”
叶无咎凝立片刻，忽而轻声道：“玉姑娘，我承认你不是需要躲在后方让我保护的弱女子，也不止是个好医者，好仵作……或许，还是可以并肩作战的好战友。”
慕容翎讶异地望着他，素来平稳的指尖微不可见的一颤。
“你到村里守株待兔，我循着痕迹追过去。”叶无咎看着那悬着衣角的飞檐西侧，林子连着飞檐的部分因匆忙而被踩断了些许树枝。
他眼中忽然盛满了笑意。“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话音刚落，人已高高跃起，摘下那一角靛蓝色布片，循着痕迹缓缓追踪而去。
慕容翎下意识向着他的方向跟了几步，又迅速收住了脚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她拿出地图辨识方向，往村子行去。
临近村子时，已是入夜。风吟村偏远之地，村民通常过了戌时便闭门不出。然而，此刻慕容翎却依然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村中响起，空气中传来异常的甜香味。
她从腰间药粉匣拿出一粒蜜合色药丸服下，收敛行踪潜入村里，掩藏好身形探头观察，而后双瞳骤缩。
村中景象宛如末日。
村民们眼神沉醉，嘴角含笑，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村中的各个角落围成几个圆，绕着圈手舞足蹈，仿佛庆祝。他们身形僵硬，动作间宛如拙劣的皮影戏。
慕容翎手中青气忽起，拂过腰间右侧九针囊，转瞬之间接近两百根形制各异的针浮起，随着她一挥手，精准刺入村民们的全身要穴。
村民们那仿佛沉浸在极乐世界之中一般的表情瞬间消失，双目紧闭，陷入彻底的深度昏迷之中，可他们的动作却依然没有停止。
“咔嚓，咔嚓”的脚步声还在继续，闭着眼睛的村民们围绕篝火抬腿扭腰，双手诡异的摇来晃去，场景之诡异令人毛发生寒。
借着月光反射，慕容翎隐隐看到村民们的手腕、脚踝皆被近乎透明的丝线牵引，而那些丝线上涂满了白磷！
“住手！”她牙关紧咬，拿出自己的柳叶刀扔向其中一条线，那条线正连接着一个孕妇。
柳叶刀精准的命中目标，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可那看似细弱的丝线却只随着刀身所向弯曲了一瞬，而后顺理成章的归位，将刀身凶猛弹飞。
但丝线与刀身接触的位置却在碰撞的一瞬间溅起火花，火花骤然扩散，火势顺着丝线蔓延，直至燃及孕妇身体。
那透明丝线不知以何种材质制作，竟坚韧异常。火烧不毁，刀劈不断。可只要无法奈何那丝线，就唯有束手无策！
孕妇很快被引燃全身，却殊无痛苦之色，反在火中越舞越激烈，伴随着“滋滋”的火烤皮肉声，仿佛狂欢。
随着火势增大，她所在的圆也被波及，圆中的其他村民也燃烧起来。
“不……”慕容翎顾不得再隐藏行踪，连忙冲向那圈村民旁边的水井，试图打水救人。可当她向水井靠近，这些被操控的村民便以不惜自毁的方式攻击她。他们的动作僵硬却精准，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意志支配着。
而他们的动作越是激烈，那火就燃烧得越是狂猛！
慕容翎踉跄后退，唯有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被火焰吞没，却无能为力。
曼陀罗的甜香混杂着焦臭，钻入她的鼻腔，窒息般的绝望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救不了他们。
她的尝试加速了他们的死亡。
而凶手甚至至今不见踪影！
慕容翎死死盯着那些烈火中的身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浑然不觉。此刻的她形容狼狈，原本柔顺细软的乌发被烈火烤得焦黄蜷曲。若非青木内力护体，恐怕早已重度烧伤。
不知过了多久，井边的那圈村民接连倒下，地上多了一群失去气息的焦尸。
慕容翎满脸自责绝望，连连后退，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仿佛承受力终于到达极限，她丢下手中的柳叶刀，向村外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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