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喘得像个肺痨病人的破面包车,按胡万灵的指示,停在一个叫安槐的北方小镇时,白疏然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被这三天的颠簸给震散架了。
她几乎是瘫在驾驶座上,眼皮沉沉的合上,像盖了层回南天吸满水的棉被。
“到了到了!小然然,醒醒神!”胡万灵兴奋地摇醒白疏然。
白疏然不情愿地睁开眼,透过糊满泥点子和不明污渍的车窗望出去:低矮的砖房,歪斜的电线杆,土黄色的主路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影下。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解脱感:“终于……到了。”
“终于”两字落地,三天前在服务区那场堪称“悲壮”又“憋屈”的逃跑大戏,又一次在她脑海里生动播放:
当时,她瞅准胡万灵去厕所的空档,拖着行李箱,脚步轻快得像只即将挣脱牢笼的鸟。一辆车身喷绘着巍峨雪山、挂着“圆梦西藏十五日游”横幅的大巴车,正停在服务区最显眼的位置。这不是缘分是什么?白疏然的心怦怦直跳,仿佛看到了自由的曙光。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冲过去买了票。大巴驶离服务区的那一刻,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成熟的逃跑计划:
等到了西藏,再给我妈打电话!谁让她逼我逼得那么紧,只能逃去远方放松心情、思考人生啦。就让她好好反省反省,当然,也不能太绝情,毕竟我们是亲母女——等我兜里那几千块钱花完了,我就乖乖回家,重操旧业!要是她还不死心,还逼我去当什么招灵助理……哼!
白疏然给自己鼓劲:那我就不回去啦,就在西藏扎根!在布达拉宫脚下、在大昭寺门前,支起我的煎饼摊!让淳朴的藏民同胞可以天天品尝来自中原大地的美味!让那美味又扎实的煎饼,慰藉那些浪迹天涯的游子疲惫的心和胃!对,就这么办!她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可惜,命运的剧本从不按她的想法书写。
大巴刚开出服务区不到十分钟,屁股还没坐热乎呢,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两个大字——“妈妈”。
胡万灵!肯定是那个不靠谱的胡万灵!虽说我是不告而别,但至于这么快就告家长吗?成年人的事能不能以成年人的方式解决?!
铃声还在一遍遍响,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白疏然手指悬在关机键上,犹豫再三,终究没摁下去。第一次不告而别的胆怯和对母亲那点说不清的牵挂,让她选择了折中方案——狠狠心,按下了静音键。
她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腿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份无形的压力。长长舒了口气,她从背包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随便点开一个歌单,闭上眼睛,准备用音乐和假寐来抚平内心的烦躁和那丝微妙的、挥之不去的愧疚感。
然而,音乐才流淌了没几分钟,腿上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这一次,来电显示赫然是——“姥姥”!
白疏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瞪着那两个字,心里简直要咆哮了:妈!您真是我亲妈!一对一擂台打不过,您居然请了老太君当救兵。这也太不厚道了吧!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犯规!
可姥姥的电话,白疏然只能认命地按下接听键。
“喂,姥姥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甜又乖,“咋了呀?想我啦?”
“乖然啊,你现在在哪儿?”
“我?”白疏然硬着头皮,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愉快,“我正在奔赴新生活的康庄大道上呀!姥姥您放心,我好着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胡闹!”姥姥的语气立刻严厉起来,“给你介绍的工作,人家都亲自上门来接你了,你怎么能半路就跑了呢?这像什么话!”
“可是姥姥,”白疏然地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委屈,“您自己想想,这工作靠谱吗?招灵师助手?听着就神神叨叨的!一听就像是那种……那种骗人的把戏啊!您就不怕您亲孙女被人骗去噶腰子啊?”
“你都还没上手,怎么就知道人家是骗人的?”姥姥反问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连门都没进,就妄下结论,这是主观唯心主义!”
白疏然被噎得直翻白眼,心里疯狂吐槽:姥姥哎!您老人家这思想觉悟真高,可这明明是基本的生活常识和警惕性好吗?跟唯心唯物有啥关系!
她不敢顶撞姥姥,只能顺着话茬,把火力引向胡万灵:“是是是,姥姥您说得对。可是……胡万灵这个人我接触过啊!三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脸,再配一副六岁小孩的心智!姥姥,他整个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您要相信我!”
“然然!”姥姥的声音陡然严肃,“你有点不像样子了,不管怎样,都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
白疏然像霜打的茄子,瞬间蔫了,“对不起,姥姥,我知错了。”
“知错就好。”姥姥的语气缓和了些,“不管怎么说,你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就这样半路跑了,实在是不合规矩,让人家下不来台,也让自己失信于人!”
“姥姥,我真没答应……”白疏然弱弱地争辩。
“没答应你主动上人家的车?”
白疏然欲哭无泪:明明是我妈连推带搡把我塞进去的好吗?!
“你上了人家的车,你妈妈也都跟人家说好了,人家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人要言而有信,乖然啊,听姥姥的话,现在就回去,跟人家道个歉,好好工作,别让姥姥担心。”
一股巨大的烦躁像潮水般涌上心头,白疏然实在想不通:那个满嘴跑火车的胡万灵,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汤?明明我才是你们的亲孙女亲女儿!为什么非要为了一个外人来委屈我?
可是……电话那头是姥姥。白疏然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化作一声认命又疲惫的叹息。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姥姥,我听您的。下个路口……我就下车,回去找他。”
挂了电话,白疏然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座位上。
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此刻在她眼里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自由的味道,只浅尝了十分钟,就变成了满嘴的黄连。
她灰溜溜地下车,拖着行李箱,像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搭了辆顺路的货车,回了服务区。
远远地,就看见了胡万灵那辆破面包车,以及车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胡万灵正坐在花坛边沿,左手鸡腿右手泡面,吃的满嘴流油——腮帮子鼓鼓地,脚边还有一个空了的泡面碗盒。
看见白疏然耷拉着脑袋走过来,他眼睛一亮,含糊不清地热情招呼:“哟!小然然!回来啦?来来来,饿了吧?我这还有碗泡面,刚泡好的,藤椒味儿的哦!够劲儿!要不要来点?”
白疏然挤出一个礼貌的假笑:“不了不了,谢谢胡哥,您胃口好,都留着好好享用吧,我……我还不饿。”
胡万灵似乎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和嫌弃,反而乐呵呵地点头:“我就知道!小然然一看就是那种尊老爱幼、懂得谦让的好孩子!有前途!”
白疏然:“……”她默默地从背包里摸出一根洗干净的黄瓜,一口咬下一大截,用尽全身力气“咔嚓咔嚓”咀嚼。
思绪从三天前那场惨淡收场的“自由行”中抽离,白疏然跟着胡万灵下了车。
干燥的北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胡万灵熟门熟路地钻进路边的“老王零食批发”超市。
白疏然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店里光线有点暗,货架上堆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膨化食品和饮料罐头。
“老板!这个,对对对,旺旺雪饼,来一包!这个薯片,番茄味的,来五袋……哎,那个干脆面,混合口味的,要一整箱!”胡万灵像个视察仓库的将军,手指点兵点将,指挥着老板搬货。
白疏然退回到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几乎要把人家小店的半个货架清空。大哥,您这是要去野营还是去赈灾?或者干脆打算把这破超市搬回您那招灵师的老巢?
胡万灵完全沉浸在大采购的快乐中。好不容易把一大堆成果塞进那本就不富裕的后备箱,胡万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转头看向白疏然,脸上堆起一个自以为很体贴的笑容:“小然然,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零食吗?别客气!公费!报销!”
白疏然看着后备箱里那堆小时候白薇天天念叨嫌弃得高热量、高油盐的“垃圾食品”,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扯了扯嘴角:“不了不了,胡哥,这些东西……我实在无福消受。您多吃点,好好补补身子和脑子。”
“嗨,这哪是给我吃的呀!”胡万灵摆摆手,一脸神秘兮兮又带着点炫耀,“这都是给我家小三三准备的!小三三你知道吧?可爱着呢!就爱吃这些!”他拍了拍装满零食的箱子,一脸满足。
小三三?白疏然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流着口水、智商堪忧、被胡万灵用零食圈养起来的傻大个形象。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对即将见面的“小三三”以及未来的工作环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沉绝望。
采购完成。白疏然被胡万灵赶到副驾驶——接下来的路胡万灵要亲自开车。
白疏然争论无果,也就随他了。
面包车吭哧吭哧地驶离了小镇,一头扎进了前方黑黢黢的山影里。
被崎岖的山路颠得七荤八素,加上连日开车的疲惫,白疏然的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白疏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外,一片死寂。
惨白的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勉强勾勒出周遭的轮廓——影影绰绰,高高低低,像一片……怪石嶙峋的荒地?
就在她努力聚焦视线,试图看清环境时,一张小小的、过分苍白的脸,毫无征兆地贴在车窗玻璃上!
“啊——!”白疏然扯长嗓子,尖叫道。
那张小脸的主人似乎也被她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
借着微弱的月光,白疏然才看清,那是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小脸很干净,但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深。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车窗外边,好奇地盯着她看。
小男孩见白疏然看他,怯生生却又很认真地开口,声音细细小小的:“白姐姐好。我是小白。”
白疏然下意识地点头回应:“你……你好,小白同学。”
早已下车的胡万灵突然从背后冒出来,脸上洋溢着异常兴奋的热情,张开双臂大声宣布:
“当当当当!小然然!欢迎光临——招灵师的暖巢!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暖巢?白疏然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脏,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干燥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的味道。她站稳脚跟,半响终于彻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没有想象中的神秘古宅,甚至都没有一个小院。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一片连绵起伏、高低错落的土包!
土包之间,零星竖立着一些残破的石碑或木牌,上面模糊地刻着字。歪歪斜斜,在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远处,几棵枯树张牙舞爪的枝桠,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影子。草丛深处,似乎还传来几声不知名夜虫的凄厉啼叫。
一股寒气瞬间从白疏然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妈……妈呀!这,这,这……”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眼前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牙齿咯咯打颤。
胡万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上那夸张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带着一种“你终于发现了”的自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怎么样,风水宝地吧?聚阴纳气,招灵的最佳场所!以后,这里就是咱们工作和生活的根据地啦!”
根据地?
白疏然眼前一黑,腿一软,差一点儿瘫坐在这片冰冷的、属于亡者的土地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