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疏然和胡万灵驱车返回那片位于田野与树林边缘的野坟地时,天色已完全黑透。
车灯撕开浓重的夜色,照亮了眼前的”新营地”:相对平整的空地上,两个深绿色的简易帐篷已经稳稳扎好,篝火在帐篷前跳跃,映照着张百安和小白的身影。
张百安正盘腿坐在一块铺开的防潮垫上,手里拆开一包苏打饼干,慢条斯理地吃着。小白就安静地靠在他身边,像只守着主人的小兽。
“小三三!萝卜头!快看!我们带什么回来啦!”胡万灵抱着西瓜兴冲冲地跳下车,献宝似的举到张百安面前,“快快快!匕首借我用一下!咱们开西瓜!这大热天的,解解暑气!”
白疏然走到篝火旁坐下,拆开一包酱牛肉,一边吃一边简单复述了在赵家屯的见闻。她着重描述了那首诡异的童谣,以及胡万灵关于“假新娘骗婚”的分析。
“……所以,胡万灵觉得,那歌谣讲的就是个把假凤凰当真凤凰娶了,最后发现上当的乌龙故事。”
“那你怎么看?”张百安问。
手指摩挲着包装袋,白疏然眉头微蹙:“我也说不好。顺着胡万灵的说法,好像……也能自圆其说。毕竟字面意思就摆在那里。”
她顿了顿,火光映照着她思索的侧脸,“不过,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张百安,你还记得你在凤凰庙招来的那个阴灵吗?她是以‘凤凰’的名义发誓的,还声称凤凰是她的‘三生所契,魂梦同归’之人。那么,她口中的‘凤凰’,会不会就是歌谣里那个‘男扮女装’的假凤凰?”
白疏然整理着思路,继续说:“这位阴灵自称死在宣德七年,尸体在兖州滋阳,灵魂却执念于岐山的凤凰庙,要求我们把她的尸骨迁过去。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这样:这个女阴灵爱上了那个‘假凤凰’,而这个‘假凤凰’男扮女装可能和别人成亲了?然后事情败露?这才有了歌谣里的‘金凤凰,银凤凰,原来是个假凤凰’?”
她的推理听起来似乎逻辑自洽。然而,张百安却摇了摇头:“不对。”
白疏然一愣:“什么不对?”
张百安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缓缓开口:“那阴灵……不是女子。”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措辞,“他……断了下*体,应该是个……净过身的……太监。”
“噗——!”胡万灵刚咬下去的一大口西瓜,直接喷了出来。
他呛咳着,眼睛瞪得溜圆:“什……什么?!太监?!你说那个穿女装、说话女里女气的阴灵……是个太监?!”
“嗯。”张百安面无表情地点头,“附身时,我能感知到一些残留的……身体信息。”
胡万灵抹了抹嘴,一脸的世界观崩塌:“好吧好吧……不理解但尊重……这口味也太重了……”他摇着头,啧啧称奇。
白疏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震得脑子嗡嗡响。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所以,那‘凤凰’是谁?那个他口中‘三生所契’的‘凤凰’?”
胡万灵啃着西瓜,含混不清地接话:“那还能是谁?皇后娘娘呗!太监爱上皇后,啧啧啧……话本子都不敢这么编!”他忽然想起什么,用力咽下瓜瓤,“等等!他说他死在宣德七年……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宣宗皇帝有过两个皇后啊!胡善祥被废,孙氏继立……那这个太监深爱的‘凤凰娘娘’,到底是他的哪一位主子啊?”
白疏然却皱紧了眉头:“胡万灵,不对!如果按你说的,这位阴灵是某位皇后身边的太监,深爱着自己的主子,这勉强说得通。但是!”她竖起手指,“第一,他为何会尸体和灵魂分离?尸体在兖州,灵魂却执念于岐山的凤凰庙?这两者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第二,”
她仔细回忆着凤凰庙里那两尊泥像,“凤凰庙里,供奉在凤凰娘娘旁边的,明明是个女子的泥塑!那泥塑的模样,和上次小白招来、疑似我先祖的阴灵却很相似!如果阴灵本体是个太监,他为什么死了还要执着地维持女装形象?这很不合常理啊!”
胡万灵被白疏然一连串的问题砸懵了,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小然然你说的……好像也对啊……这、这说不通啊……那现在怎么办?”
张百安吃完最后一口西瓜,用纸巾擦了擦手,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问灵吧。”
“问灵?”白疏然一愣。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坐在张百安身边的小白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小手不自觉地又揪紧了张百安的衣角。
白疏然心头一紧:“问灵又是什么?你要怎么问?你上次不是在凤凰庙已经招他上身了吗?现在在兖州,隔着这么远,你问谁的灵?”
拍了拍小白紧抓着自己的手,张百安解释道:“问凤凰庙的那个阴灵。”
白疏然更疑惑了:“你不是说,你不能隔空招灵吗?”
“之前不能。”张百安的目光似乎沉了一下,“但是因为他上过我身,在我体内……留有一魄。凭借这一魄的联系,可以简单‘问灵’。”
留有一魄?!
白疏然心头猛地一惊:“你是说……你现在身上,有那个阴灵留下来的一魄?!那这一魄……要留到什么时候?会一直留在你身体里吗?”她想到张百安这一路越发苍白的脸色和偶尔流露的疲惫。“这东西,留在体内……对你的身体……伤害很大吧?”
没等张百安回答,胡万灵已经急吼吼地开口了:“那还用说!肯定不好啊!阴灵的东西,那就是至阴至寒的玩意儿!搁活人身体里,那就是往油灯里掺水——损本耗元啊!小三三这身体,就是被这东西给耗伤的!你看他这脸色!”
他指了着张百安毫无血色的脸,又气又急,“不过小三三啊,那阴灵为啥会要一魄在你体内?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白疏然突然联想到小白:“对啊!阴灵为啥留一魄在你体内?还有小白呢?小白之前不是也招过灵吗?那个给我们指路凤凰庙的的阴灵,不也上了小白的身吗?所以……小白体内也有那个人的一魄?”
“我没有。”小白立刻摇头,声音虽小但很肯定。
“那这是为什么?”
目光在张百安和小白之间逡巡,白疏然追问:“为什么张百安有,你没有?”
小白清澈的目光转向张百安,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守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因为……哥哥,和她……结契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努力表达清楚,“只有……阴灵回答了哥哥的问题,哥哥就要帮阴灵实现愿望。等哥哥……帮阴灵实现了愿望,阴灵……才会收回这一魄。”
“那怎么不早说?!”胡万灵又急又气,冲着张百安嚷嚷,“让阴灵上你身本就是下下之策!你还留了这么个‘定时炸弹’在身体里!怪不得这一路我看你总是蔫蔫的,脸色跟刷了墙似的!我还以为是最近找的坟地阴气不够养你呢!敢情是这么回事!”
白疏然的目光紧紧锁在张百安脸上,复杂得难以形容。原来是为了帮我问青鸟血的事,他才冒险引那阴灵上身,并因此结下契约,留下这一魄的隐患……所以他当时才执意要一个人来兖州履行契约,是想独自承担后果?那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说不先来兖州了?
她看着张百安那张愈发清瘦苍白的脸,声音有些发涩:“所以……小白才那么坚持,一定要我们先来兖州?是为了尽快帮你完成契约,让阴灵收回这一魄?”
小白用力地点了点头,大眼睛里带着水光:“嗯——!”
白疏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直直地看向张百安:“所以……为什么当时不说呢?说阴灵留了一魄在你体内?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扛着?”
张百安垂着眼,看着跳跃的火焰,沉默得像一块礁石。
胡万灵也忍不住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着张百安抱怨:“对啊!小三三!你咋回事啊!这么大的事当时为啥不说?还差一点就不先来兖州了!你这闷葫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自己的身体都不当一回事!真的是急死个人了!还有你个萝卜头,你哥不说你咋也不说啊!”
小白怯怯地看了张百安一眼,小声嗫嚅:“哥哥……不让说。”
胡万灵气得直拍大腿:“害!真是服了你们哥俩了!一个闷着不说,一个听话不说!急死个人!”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张百安沉默的侧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疏离:“都一样。没什么好说的。”他抬手看了眼腕表,“先休息吧。我待会儿问灵。”
“行吧行吧!气都气饱了!”胡万灵气呼呼地站起身,狠狠咬了一大口西瓜,像是泄愤。他不再看张百安,径直走到坟地边缘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土坡,找了个还算平整的坟包,一屁股靠着坐了下去,把剩下的西瓜皮往旁边一扔,闭上眼睛,摆出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没一会儿,竟真的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张百安也站起身,开始收拾地上的席垫和食物包装袋,准备进帐篷休息。
“你等等。”白疏然叫住了他。
张百安动作一顿,转过身。火光映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什么事?”
白疏然盯着他的眼睛,篝火在她眼中跳跃:“‘都一样’……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先是要一个人去兖州,后来又说不先来兖州,这哪里‘都一样’了?对你来说,别人的事,和你自己的事,优先级‘都一样’?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一样’无关紧要?”
张百安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愤怒、不解、担忧、还有一丝……受伤?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得更紧,眼神移开,再次陷入了沉默。
白疏然等了片刻,只等来一片压抑的寂静。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拒绝沟通的样子,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不说算了。”她冷冷丢下这四个字,便转身掀开自己帐篷的门帘,弯腰钻了进去。拉链“唰”地一声被用力拉上,将篝火的光亮和沉默的张百安都隔绝在外。
帐篷外,只剩下张百安独自站在渐弱的篝火旁,他抬眼望向西北方向深邃的夜空,那里星光稀疏。
小白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再次轻轻揪住了他的衣角。张百安抬手,极其轻柔地揉了揉小白的头发,没有说话。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坟包间打着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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