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晨光透过军帐的缝隙斜斜照进来,在地面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影。谢砚被这光亮晃开了眼,醒来时,喉咙已无灼痛感,他尝试撑起身子,后背的钝痛,还是引得他闷哼了一声。
“将军,可要属下把那楚娘子传来给您看看?”谢中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小心。
谢砚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沙哑:“不必,备软轿,送我去找那师徒二人。”
谢中侍候他换上普通将领的藏青常服,敛去一身锋芒,又亲自将他搀扶上软轿趴稳,一行人便抬着他穿过肃杀的营区,来到林中景师徒暂居的伤兵营休养区。
软轿落地,未及靠近,便听得屋内传来石杵捣药的沉闷声响,间或夹杂着楚南生的说话声。谢砚听到少女清越的声音,想起她要“代表月亮”,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柔和。他示意停步,谢中上前叩门。
屋内,楚南生正低头收拾药箱,抬眼看见谢砚愣了愣,眼中有诧异,眉头不知为何微蹙,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找上门来。
“林师傅,楚娘子。”谢砚迎着她的目光,声音刻意放得平缓温和,将上位者的威压藏得滴水不漏,“在下王墨。前番蒙二位救命之恩,感激不尽。然伤势未愈,营中医官之法与楚娘子的路数相悖,在下深信二位妙手,还望不吝继续施以援手,助在下稳住这残躯。”姿态放得很低,言辞也恳切。
楚南生放下药箱,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冷:“王将军,营中自有军医署,何苦寻我们这‘不入流’的野医?” “不入流”三字咬得略重,显然勾起不快回忆,她目光扫过谢砚,直言不讳,“您瞧着恢复尚可,不如放我师徒二人早些离去,岂不两便?”
谢砚对她的不耐视若无睹,唇角甚至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楚娘子过谦了。医道岂有贵贱?活人性命便是正道。”他目光落在药箱内寒光微闪的银针上,话锋一转,带上几分无奈的自嘲,“况且,刘军医的方子已被你当众驳回,如今我这‘烫手山芋’,营中谁还敢接?我这命是二位救回来的,自然也只能赖上二位了。”
楚南生一噎,攥着药箱的手紧了紧,脸上写满了“没见过这般胡搅蛮缠之人”,她看着谢砚那副似温和、实坚决的模样,只觉得此人难缠,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我师徒无意久留!将军何必强人所难?”
“楚娘子的意思在下明白,” 谢砚语气平和,“待我伤势痊愈,必定亲自替二位安排后续之事。只是眼下,还请林师傅和楚娘子助在下康复。”
“我们无需…”
楚南生话未说完,一旁静观的林中景轻咳一声,温言打断:“南生,罢了。王将军伤势特殊,若我等撒手,恐生反复。” 他目光扫过谢砚,意有所指。
楚南生怔了怔,随即明白师父的暗示——此人不愈,他们休想脱身。她咬了下唇,满腔不忿化作一声冷嗤:“哼!罢了!抬他过来趴下!” 说罢,赌气般取出银针。
谢砚依言被扶上窄榻。楚南生下手如飞,银针精准刺入穴位,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虽面罩寒霜,手法却一丝不苟。林中景在旁研磨药材,偶尔低声提点。师徒默契,不多时,针行完毕,自有谢中等候取药方。
再度被扶上软轿时,谢砚瞥见楚南生收拾好药箱,对林中景低语:“师傅,我去看看初一他们。” 随即快步出门。
“初一?”谢砚心中微动,面上不显,对林中景礼貌道谢,示意离开。
院中不知何时已聚了几名伤兵。楚南生坐在小凳上,先前的不耐早已无踪,神情专注沉静,正小心翼翼地为一兵卒清理创口,低声询问着痛感,动作轻柔。那唤作“初一”的少年,吊着支胳膊,却殷勤地在她身旁递物,满面红光,眼神晶亮,活像只摇尾讨好的小狗。
谢砚目光扫过这略显嘈杂的院子,又瞥了眼因他到来而侍立一旁的顾长舟。
“此处邻近休养区,楚娘子心善,见轻伤者未得及时诊治便出手相助,一传十,十传百,如今每日都有人寻来。”顾长舟言简意赅。
谢砚打量着师徒二人这间小院,虽整洁却简陋,且紧邻兵营的休养区。粗豪的谈笑、汗味、甚至偶有那不雅之语冒出,毫无私密可言。他眉头微锁,对顾长舟沉声道:“立刻为她师徒二人另寻住处。此地喧嚣杂乱,她毕竟是女子,多有不便。”他目光冷冽地扫过那几个围着楚南生憨笑的青年,指尖在轿上轻点,“要整洁舒适,要…清净。”
顾长舟闻言,眉梢微不可查一动,带着几分调侃:“将军竟也懂得怜香惜玉了。”
谢砚闻言,斥道:“休得妄言!医者心境关乎将士性命!她虽是大夫,却好歹是姑娘家,终归要多几分体面。” 他不再多言,敲了敲轿沿,示意绕道僻静处离开。心中却想:此地人多眼杂,自己频繁出入易露行藏,确需一处更隐秘之所。
顾长舟随行,转身刹那,目光不由自主地回望——院角,楚南生已蹲在一名伤兵身前,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正全神贯注地包扎伤口。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清泠的声音随风传来:“…伤口深,莫沾水。”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因她一句叮嘱而面红耳赤,讷讷点头,粗糙的大手挠了挠头说:“多谢楚娘子,俺…俺晓得了。”
顾长舟收回目光,脑海中已锁定营北后山脚那处闲置小院——清幽、近水、阳光充沛。
前方谢砚伏在垫上,软轿在营中小径颠簸行进。背后的痛感还未完全消退,注意力已从楚南生师徒身上移开,方才在小院里看到的热闹景象,在他脑海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岱苍山的一幕幕 ——那些追兵来得那样快,那样准,行踪暴露得如此彻底! 这绝非偶然,军中必有内鬼!
是谁?
许都州牧府,在父亲谢巍“制衡”的默许下,早已是暗流汹涌的修罗场。他与三弟谢砾,自小便隔阂深重,如今更是势同水火。谢砾身后,站着他的母亲——弘农杨氏。那位继母,表面“贤淑大度”,对他“关怀备至”,甚至保留了自己生母王氏的旧院,做足了姿态。可谢砚心知肚明,这“贤淑”的皮囊下,是弘农杨氏日益膨胀的野心和对世子之位的虎视眈眈!杨氏借着谢家的势,这些年不断侵吞挤压琅琊王氏的势力范围,已至东海之滨,谢砾也因此得以常伴父亲左右,而他这嫡次子,却被远远“放逐”至兖州大营。
他的生母王氏,出身琅琊王氏。这百年世家,如今却在弘农杨氏的步步紧逼下,势力日渐萎缩。长兄谢硕在世时,琅琊尚能倾力襄助,可大哥与母亲相继离世后,琅琊王氏内部对他这个“失势”的嫡次子,态度早已暧昧不明,甚至有人隐晦劝他“暂避杨氏锋芒”。
谢砚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暂避?那些未能置他于死地的明枪暗箭,只会让他这把刀磨得更利!
顾长舟目送软轿消失在营区深处,转身便召来两名心腹,语气干脆:“立刻去营北小院,里外彻底清扫——楚娘子与林师傅各居一室,务必舒适。” 心腹领命欲走,他忽又补充,声音压低:“另备些女子用的细软…胭脂水粉、洁净细棉布,悄悄置于楚娘子房中,莫要声张。”
二人对视,眼中掠过促狭笑意:“头儿放心,保准让那大夫娘子对您……”
“混账!”顾长舟一脚踹在其中一人屁股上,“再敢胡吣,军法处置!速去!” 二人这才讪讪收笑,快步离去。
待小院收拾妥当,顾长舟亲往相请。彼时楚南生刚给最后一名伤兵换完药,于院角铜盆前净手。见他来,脸上先露出几分警惕:“顾统领?”
顾长舟一礼,姿态诚恳:“林师傅,楚娘子。将军伤势未愈,营中将士亦仰赖二位妙手,恐需二位多留些时日。” 他侧身让开道路,“已为二位备下清净小院,比此地宽敞舒适,还请移步。”
楚南生张口就拒:“不必麻烦……”
“楚娘子莫急着推辞。”顾长舟抢先一步打断,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小院已备妥,此地人来人往,嘈杂混乱,实非久居与行医之所,还望二位莫要客气。”他目光转向林中景。
林中景捋须,目光在顾长舟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这喧闹的院子,最终坦然颔首:“如此,有劳顾统领费心了。”
“林师傅客气。”顾长舟侧身引路。
楚南生并不乐意领情,这些看似“客气优待”,却步步软性强迫的安排,让自由惯了的少女很不乐意。她望向师父,林中景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沉静。楚南生只得将满腹疑虑压下,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心下暗忖,得赶紧治好那个难缠的“王墨”,然后和师父一起离开这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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