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十年,长荣渊都。
夜黑风高,孤鸟呜啼。节至深秋,林寒涧肃。山间铁蹄踏破沉寂。
叶端头戴帷帽,披一身素色斗篷,全然将自己包裹住,露不得半分模样。
“藏书阁,异志籍……”她轻念出声。
“驾!”她长鞭一扬,鞭笞着马儿疾驰。
渊都城门紧闭,却在她临近之时,忽地打开一道口子,等她通过后,又迅速关闭,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叶端行至街口拐角,停了马,城门校尉左右查看几眼,快速跑了过去。
校尉拱手:“属下见过堂主。”
叶端这才掀起帷帽长及腰身的纱帘,露出帘下的似水双眸。她面颊饱满,肤若凝脂,好似将将绽放的花儿,娇艳欲滴。
叶端不过十七岁,脸上还有未褪尽的稚气,神色却总是淡淡的,让人猜不透她的情绪,而她却似乎能将人一眼看穿。
她的视线从城门校尉脸上扫过,薄唇微抿。
“监门卫今夜,何人当值?”叶端声线清晰细腻,语调铿锵。
城门校尉颔首:“是梁行梁校尉。”
叶端闻言,便驾马往藏书阁而去。
方到阁前,便有一人迎来,此人身形魁梧,眉毛浓密而直,浑身上下透着耿直二字。这便是梁行,任监门卫校尉。
梁行牵了马去到一旁角落,压低声道:“知道姑娘今夜回京,我特换了班值。姑娘,叶帅的事,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尽管吩咐。”
叶端道着:“梁校尉忠义之心,等见到父帅,我一定代为转达。”
她在梁行的引路下,避开门前值守官兵视线,又绕开巡逻官兵,飞身上了屋脊,从藏书阁的后窗跳了进去……
晋王府,庭院深深,却风也潇潇。
小厮吹熄了各处蜡烛,转身去了屋中休息去了。
唯有书房还亮一盏灯。
一个二十岁左右模样,宽肩后背、身着皮甲的男子,快步穿过长廊,直往书房而去。
书房门前立着的侍卫见他走来,忙向里边禀报:“殿下,连威回来了。”
侍卫看上去,要比连威略略瘦小一些,便是连威的师弟,连固。
连威快步进来,转身向连固示意门外候着,随即闭了门。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道:“殿下,漠州来信。”
书卷上纤长的指节动了动,一双乌木般的眸子忽而聚起。
卫衡微微抬首,烛光下,映照的面容清秀俊朗,剑眉飞入鬓角,眼中寒光闪现,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周身透着威严。
他手一抬,便接过书信查看。
两月前,长荣漠州北境突遭北江入侵,镇国大元帅叶壹,率领策漠军英勇抗敌,终于将敌军赶出长荣边境。
本是以少胜多的功成之战,却在策漠军追击北江败军之时,形势突变,策漠军忽而溃不成军,死伤惨重。北江军反败为胜,掉头杀回来。幸而城破前,连厉率烈营军赶到,击退北江。
一战毕,五万策漠军幸存者,不足百人。叶壹之子,策漠军左军大将叶堂,也于此役战死。主帅叶壹被押解回京……
“是他们启程了吗?”连威轻声问道。
卫衡收起信笺,“嗯”一声,接着道:“信上说,金吾卫遇袭,叶帅险些丧命。还有一封策漠军士兵的口供,连武赶在金吾卫销毁前掉包。”
看完,他眉心紧锁,口供上言:“我军追至山间,突生黑烟,将士们吸之入肺,呼吸不得,张口难言,手脚抽搐,行动不得,黑烟层生不断,将士们直直倒地,面容青紫,神色骇人。叶将军赶来,拦下进击的士兵,孤身而入,再未出来。”
卫衡忽觉这一幕似乎闻之熟悉,只一瞬,便忆起来:‘儿时曾听父皇讲过,百年前,我朝曾与北江一战,我军也是乘胜追击之时,忽而败下阵来,将士死伤惨重,会不会与此次有相似之处?’
他倏地起身,推开门出去。
“殿下,这么晚了,您去哪儿?”连威忙问。
“藏书阁。”
月亮渐渐从厚重的云层后露出,藏书阁里忽而洒进一缕亮光。
叶端借着月色翻看着古籍,却因光线实在昏暗,查找得很慢。
“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是梁行的声音,他故意抬高了音量。
叶端闻言,忙将手中的书册放归原处,快步朝着后窗走去。
藏书阁的门却突然打开,叶端来不及跳窗而出,只得一个闪身,躲进最里侧书架角落。
卫衡提灯而入,查找着战事记录的册子。
偏偏战事类的册子,被排在最里侧的书架上。
叶端尽可能将自己缩小成一团,屏住呼吸。她右手探入袖间,紧握刀柄。
烛火晕染的光线缓缓笼住她,“噌——”匕首抽出,下一秒等他走过,利刃便会刺入他的胸膛……
卫衡却在书架前驻足,翻看起案卷。
忽然,一簇寒光划过他的眼前。
“何人在此?”他厉声吼道。
“嗖——”一支银针飞出,打灭了烛光。
月色也随之隐入云后,藏书阁又浸在一片黑暗中。
叶端从书架后窜出,匕首贴着卫衡胸膛刺去。
卫衡迅速后退几步,顺势握住叶端手腕,轻轻一扭,便将她扣住。
叶端左手持银针,洒向卫衡,卫衡后翻躲过,叶端趁机跳上后窗,隐于黑夜中去。
卫衡欲追,忽闻一阵极淡雅的药草香,他神色一顿:“是她。”
梁行带了侍卫破门而入。
卫衡却一抬手,制止众人:“没什么,不过是只野猫,无碍。”
梁行这才松一口气:“殿下……没事就好。”
侍卫退下,卫衡捡起打斗间掉落的书卷,一抬头,便见架梁上插入的三枚银针。
他抬手取下银针,捏在手里好一会儿……
日升日落,又是一个无光暗夜,渊都街道寂然无声。
忽有铁甲“铮铮”,整齐且沉闷的脚步声响从巷口传来。
火把烈焰跳动,张牙舞爪意欲烧尽这黑夜。
卫衡在朱红大门前立足,抬首仰望着太宗皇帝御笔亲书“镇国帅府”四字匾额。
镇国帅府叶家,世代功勋,时至今日,护国八十余年。是代叶壹驻守漠州二十余载,令长荣国边境安稳,百姓安居,国事安泰。
帅府乃太宗亲为叶家所设,整个长荣再找不出第二个,享尽荣华。
然……一朝落败……
“搜!”卫衡低沉一吼,神色冷峻,似是无情铁面。
官兵破门而入,府内脚步杂乱,人影恍惚,仆妇被推搡倒地,嘶哑呜咽。
叶端搀扶着母亲苏昭站在阶前。
仅一夕之隔,原本要等叶壹回京审理的兵败之案,突然有了结论。便是:策漠军败北,全因主帅叶壹未料敌之过失。叶壹折损兵将,伤我士气,危国疆土,欺君罔上,当斩首示众,以慰民心。
而主张定案之人,便是此刻,与叶端遥遥相望的晋王——卫衡。
朝中不乏有清醒之人对此结论提出质疑,却被卫衡一一反驳,更有甚者被他扣上‘与叶壹结党’的帽子。强压之下,再无人可为叶壹求情。
苏昭端庄如常,只是今日,面容尽显憔悴。
“此乃镇国帅府,门前尚有太宗皇帝御笔亲书匾额,祠堂叶家累代护国英灵香火未断,岂容……尔等在此放肆!咳咳……”苏昭怒吼着,扶着叶端的手微微颤抖。
卫衡看她一眼:“苏夫人,太宗与先帝念及叶家忠烈,数十年间,已给足了叶家体面,但如今,叶壹大损我朝国力,纵是叶家百年功名,也救不了他。”言语间,他视线撇向一旁庭院中的梅树上。
苏氏闻言,周身一颤,叶端连忙将其揽进怀里。
她声音微微颤抖着:“殿下,父帅尚未回京受审,此时结案,恐怕为时尚早。”
卫衡的眸光如冰枪雪刀,划过叶端面颊,他并未开口,只是冷冷盯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到廊下,看着官兵将帅府搜了个底朝天。
帅府虽名贵大气,府中摆饰却是鲜少,多是各种兵器或是器皿。库中更是没有什么值钱的,尽是些草药,被叶家人视若珍宝,只因是些能救命的东西。
有的士兵将库中器具随意扔在院中,叶端身旁的婢女香蕊一时着急,上前强夺:“这是我们姑娘的药盒,不许碰……”却被士兵随意推开。
卫衡面色更沉一分,握着佩剑的指尖,被攥得没了血色。
“住手!”他深吸一口气,“库中物件,细细搜查后,充归国库,不可轻易损坏!”
“是。”
“太后体恤苏夫人丧子之痛,又恶疾缠身,特允夫人在府将养。”卫衡不急不缓,向官兵吩咐道,“查封帅府,任何人不得进出。其余一干人等,统统带去大牢,一一审讯,听候发落。”
叶端被带了镣铐,她瞥一眼廊下的那袭黑色大氅,卫衡眸色深不见底,似欲将府中一切吞噬。
她高声道着:“殿下可许臣女一愿?”
卫衡闻言,喉头低沉抛出一字:“讲!”
“叶家祖训:久别归家者,即将远行者,需到祠堂拜三拜,以尽孝道。此去狱中,不知何时归家,殿下大义,可否许我前去拜别?”
卫衡眸子厉色消退几分,转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他缓缓走近叶端,从其身后绕至面前:“叶姑娘孝心可敬,本王与你一同前去。”
祠堂烛光扑朔,叶端燃了香火,恭敬跪地,
卫衡守在门外,望着梁上牌匾镌刻的“忠勇仁义”四个大字,此时被映得忽明忽暗。
他心中轻叹一声,缓步走进祠堂,随着叶端认真拜了三拜。
“叶姑娘,想必你也是得到了消息,策漠军将士死状异常,才会趁夜出现在藏书阁的吧?”卫衡低声说着。
叶端缓缓睁眼,认真的面色突然沉下:“殿下明知策漠军战败,或有隐情,却不等真相查明,便匆匆定父帅死罪……此乃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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