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眼睛乃是浓烟所致，虽并非药石无医，但因年月过久，早已错过最佳就医时间，若是只用普通药物，定然收效甚微。”
“但要是用这江湖鬼医亲自制作的敷料，再加上老夫的独门药方，其效果必然事半功倍……姑娘你看？”
盛春朝强忍住想扶额的冲动，不尴不尬给对方扯了个笑。没想到来京城了还能听到这番纯忽悠式话术，真是不可谓不亲切。说不定，自己和这位神医还都是从那本《如何让你的商品被客人抢着要》里学来的话。
盛春朝的学习效果如何先按下不表，但显然此时这位自称“江湖鬼医唯一后人”的推销很是成功——
“好说好说，就用你们这最好的敷料和药方，再预定上你们一月四次的上门检查服务，药膳不用算满赠里，我直接原价买下，务必用上你们最好的药材！”
“陈伯别冲动……”盛春朝手快地起身抓住对方袖子，连声道：“用最基础的就好了，反正一定能医好，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崔大人不缺钱，但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加上昨天土豆死乞白赖咬着那个豪华款狗盆不松口，盛春朝才来这京城不出五天，已经花掉崔珩之不少钱了，且不论盛春朝之后还要住在尚书府蹭吃蹭喝，就算人家再怎么好心帮忙，做到这个份上也已经是仁至义尽，自己怎能不知节制？
那大夫见到嘴的肥鸭子要跑，赶紧拖着调子道：“诶哟，姑娘你这话说的可不对，眼睛这种事啊早一天好还是晚一天好，效果大不一样啊……”
尚书府的管家陈伯虽然被拽住袖子，但还没被捂住嘴，闻言更是连连附和：“大夫说的是，赶紧把东西都安置上，把价钱算好，不够的我再去账房支。”
终究是双拳难敌四腿，半刻后，盛春朝在一个药香满溢的屋子里被按着肩膀坐下，耳边还是大夫絮絮叨叨说着自家药方多么好多么有效的碎语，鼻腔被浓郁的草药气味充斥着，微苦，但并不难闻。
盛春朝对此并不陌生，毕竟调香制香有时也会用到药材，但这间屋子俨然已被中药材阉入了味儿，桌角房梁皆被熏染上草木香，说是此刻正置身于药王谷也并不夸张。盛春朝垂眸不言，但心底终究是对这个大夫的功底有了几分认识。
“姑娘坐好了，现在开始上敷料，刚上上去有些冰，你稍微忍忍，久些时候会眼皮会发痒，这就是药在起效果了。切记千万不能自作主张拆开纱布，也不能挠，挨过前三天就好了。”
盛春朝把大夫的叮嘱一一应下，顺从闭眼后很快有刺人的凉意传来，鼻尖的苦味生涩，只增不减，一开始还尚能忍受，到最后盛春朝只能皱着眉强压下喉头作呕的冲动。
眼睛被蒙上纱布时与平日里的感觉也没什么不同，甚至内心平静得过分。真的还能恢复光明吗？盛春朝心头又涌上几分不确定，下意识想伸手碰一碰，被大夫猛地喝止：“刚说了摸不得摸不得，怎么转头就忘？最少还得等上半个多月，别心急。”
前脚刚跨出门槛，盛春朝先猛猛吸上几口新鲜空气，缓神的作用没起到，却反被京城风中常含的灰尘泥沙呛了满鼻。盛春朝顿时叫苦不迭，一边咳嗽，一边义愤填膺地在心里下了个“京城不如石坂村”的结论。
陈伯去取马车，盛春朝便在原地等待。现下刚过申时，街上行人比起石坂村的只多不少，有三两姑娘聊着城东铺子里新上的胭脂，步调闲适，语笑嫣然；也有不知哪家的公子呼喊着打马而过……
身侧的交谈声渐近，盛春朝下意识侧身让出路来，两人谈话的内容也顺势收入耳中——
“现在贩盐生意这么难做，你真不考虑跟我一块搞搞玉石？我最近看到一块……”
“老板，上次治头疼的药再给我来几帖”，另一人先喊了大夫，再说话时已然将声音压低，语气不掩怨怼——
“哪能说搞玉石就能搞玉石啊！库里的囤货丢不出去，哪来的钱搞玉石？入了夏雨又多，盐税要再这么涨下去，这批官盐迟早要砸手里。”
“诶哟谁知道上头怎么想的，现在这盐一天一个价。朝廷这么急着收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库空了。”
“嘘——今时不同往日，你敢在大街上说这些，脑袋不想要了？”
……
两人接了药便往出走，盛春朝不动声色垂眸，掩下面上的探寻之意，心头的疑虑却愈演愈烈。
盐铁作为百姓生计根本，乃由国家专供专卖，若是有增税等政策时，按照盛国律法需提前半年查民情体民意后再作决断，怎会出现那人口中的“一天一个价”？
还在石坂村时，盛春朝能听到的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现在到了皇城重地天子脚下，能听到这些事也不足为奇。可自相宜殿大火后盛春朝和天子再没了瓜葛，又怎能知昔日明君如今怎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决定？
“林姑娘，该上马车回府去了，早些回去早些把药煎上。”
盛春朝应了好，任由陈伯搀着自己下几步阶梯。也就趁着这段空隙，盛春朝状似闲聊地道：“来到京城后果然感觉周边都热闹不少，就是不知道皇宫里面，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这个……”，一向有问必答的陈伯突然卡了壳，好一会才回道：“林姑娘初来乍到，不知晓情况也正常。现下京城局势扑朔迷离，小的也不敢妄言。总之无论如何，尚书大人都会护百姓安全。”
“林姑娘之后定会听到些风言风语，不过是立场不同各抒己见罢了。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更无须推波助澜，待拨云见日时，一切便会大白了。”
盛春朝没能套出什么有用信息，但也不得不承认，陈伯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动荡之下人人自危，就算再怎么好奇也得谨小慎微，若是自己惹祸上身倒还好说，但要是连累到无辜之人，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本不打算再想，可脑子偏偏不听使唤，电光火石般的闪出些片段——之前为帮画先生寻猫，盛春朝和宋景舒一同入了画，而在画中遭遇游春宴时，盛春朝亲眼看见正值壮年却不掩憔悴的父皇，也亲自在父皇所居的瑶台外发现了另一只灵猫。
当时时间紧迫，带灵猫回到现实才是重中之重，而瑶台内究竟有没有人，又发生过什么，盛春朝一概不知。
那幅画所复现的光景距现在已有十余年之久，这和如今的异常会不会存在联系？
若是真有瓜葛，那这背后之人布局之人，定是下了盘大棋。
从前几日听来的只言片语可知，现下父皇身体并不好，几位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接二连三被害，因此太子之位也悬而未决，那眼下父皇背后操权之人，究竟是谁？
马车启程时盛春朝猛然回神，才惊觉自己竟然对这件事出奇的在意……可再怎么样自己也就是一介平头老百姓，最大心愿不过是恢复光明后陪在母后身边尽孝道。如此说来，管这些不相干的事倒是自讨没趣了。
京城不比石坂村，换季时温度总是大起大落，如此也让人更有了几分由寒转暖的实感。尚书府花园里有些赶早的樱花已经展了颜，香味清清淡淡地流淌在风里，倒弥补了些盛春朝目不能见夏的遗憾。
“这些品种的樱花都是老爷亲自挑选，监督着一步一步移栽过来的呢，长得能不好吗？不过林姑娘也不必太着急，眼睛好了之后，总归是能赶得及看见的。”
名叫巧玲的侍女的确没辜负这名字，自饭厅来到花园的这一路上嘴便没怎么停过，真要比起来，怕是阿荞都要甘拜下风。
忽然想起些好玩的旧事，盛春朝轻轻弯了眉眼。巧玲只以为盛春朝是对这樱花喜欢得紧，于是道：“林姑娘要是喜欢，奴才给你折几支插在卧房可好？”
盛春朝闻言收敛心思，道：“花儿开在枝头便已经是最好的事了，又何须强求一定要独占？”
“不过今日去医馆走了遭，一路上不小心吃下不少灰，回来后总觉得嗓子发痒，在花园里待上这么一会，就感觉好多了。”
巧玲嘻嘻笑起来，一边挽着盛春朝的手往前走，一边解释道：“主街上一直都是这样的，也就刚下完雨那几天灰能小点。既然林姑娘觉得舒服，奴才就带林姑娘多转一会。”
虽已近傍晚，但因着入夏气温升了不少，晚风里还带着些许暖意，不急不躁地徐徐扑面而来，如晕如蒙，似水似纱。
此情此景莫名有些熟悉，当时也是这般温柔的风，彼时还在临溪县，两人坐在石阶上，一起聊哪只风筝飞得更高。
如此这样明目张胆地回忆已经分开之人，实在是不应该，可盛春朝也不知要如何解释突然涌上脑海的记忆。巧玲的声音唤回思绪，丝丝缕缕的怅然若失却萦绕不去。
“小少爷又在欺负哑奴了！”
盛春朝怔愣：“哑奴？”
巧玲愤愤道：“是老爷之前收留的人，模样很是俊俏，身手也十分不凡，可就是不会说话，于是我们都叫他哑奴……小少爷正是顽劣的年纪，欺负他怎么也不知道躲？”
盛春朝听出少女语气中的愤慨和不满，了然道：“我在这里稍坐片刻，你去把小少爷带到夫人那吧。”
“林姑娘宅心仁厚，奴才替哑奴谢谢你。”
盛春朝任由巧玲将自己扶到石桌边坐下，几句叮嘱后少女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曲折小径间。耳边最是响亮生动的声音消失，像是全世界猛然被拉入一片死寂，片刻安宁后，孤独和空洞感无声蔓延开来……
风过枝丫，虫鸣惊鸟，不远处的窸窣声响起得莫名，盛春朝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像是有什么小虫子在身上挠，登时寒意上涌，后背针扎似的发麻。
当那东西爬到白砖铺成的小路上时，盛春朝终于分辨出它的身份，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可能，可越来越接近的声音却一遍遍证实着猜测——
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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