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时已过傍晚，石板村三面环荫，因而无风时空气也带着润润的湿意，教人顿时五感通畅，好似在临溪县里吃的灰尘都被洗干净了似的。
吴阿荞牵了土豆，带了小板凳在村口正坐着，大老远就听见她叫两人名字。盛春朝刚跳下牛车，就被极富冲击力的狗头撞了个趔趄，吴阿荞到底声音由远及近：“樱姐姐，这些天土豆可想死你了，想你想得连饭都吃不下。”
“真的吗？”盛春朝把掌下的狗脸又捏了捏：“我怎么觉得最近伙食还不错的样子，甚至比跟着我还好。”
吴阿荞一时逞嘴快，被拆穿后赶紧甩锅：“都是秀莲姐喂的，土豆前几天一顿都只吃一碗了，秀莲姐又给它加。”
“好好好”，孙秀莲一边把牛车上的包袱拿下来，一边无奈应道：“它从小豆子手里抢的肉骨头也是我喂的。”
盛春朝不由得失笑，经过这一番打岔后只觉得心头郁结消散不少。道别两人后，盛春朝任由土豆带路，领着自己回木屋去，山间清凉，绿叶被晒过的气味有些好闻，泉水奔流不息，哗啦作响却并不吵闹。
幼年的盛春朝是个爱极了热闹的人，节日要赶最人最多的，生日宴上的曲子要选最欢快的……可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心甘情愿偏安乡野一隅，沉浸山水之乐中。
夜里黑，土豆为照顾盛春朝的节奏，也走得极慢。就在盛春朝笃定还有百余步就到家门口的时候，土豆的步子陡然急促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拽着盛春朝迫不及待往那边去。
盛春朝出声喝了句“土豆”，后者这才放慢些。脚下的草地松软，一人一狗留下的脚步声有些嘈杂，便让突然出现的男声显得有些不真实了。
“春朝，回来了。”
盛春朝指尖一颤，险些抓不住狗绳。也不知土豆是什么时候和宋景舒关系这么好，刚见面便往对方身上凑，全然感觉不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抓不住也就随它去，盛春朝松开手，任由狗绳在手心缓缓滑落，声音听不出情绪：“嗯，怎么不进去？”
宋景舒回道：“这是你家，主人不在，我没有贸然进去的道理，所以在等你回来。”
盛春朝从袖口里摸出钥匙，兀自开了门，随后伸手朝对方那边递去，道：“你说得对，我鸠占鹊巢这么久，是该物归原主了。”
宋景舒没接，听语气也能感受到此刻的失措：“不是……我并非是这个意思，若是哪句话让你误会了，是我不对，你把钥匙先收回去。”
盛春朝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心底是如眼前墨黑一般的沉静：“这与你无关，而是事实。虽然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带来了此处，但你毕竟救了我，我本该致以谢意，那就更不该占据这里太久。”
宋景舒似乎很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吞吞吐吐了半天也不伸手接钥匙。盛春朝心一横，摸着拽过对方的手将钥匙塞了过去，而后自顾自进了屋。
心乱如麻了那么多天，盛春朝怎会还不明白自己对宋景舒的心意？可盛春朝早就不相信自己是话本里能和心上人共度余生的公主了，她现在是瞎子、是村妇、是罪人，也是曾断错情肠的痴儿。
积蓄都放在床头那件旧衣服的暗袋里，盛春朝把所有铜板银钱都找出来，零零碎碎也有十多两。跟着进来的宋景舒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急忙道：“你要走？”
盛春朝不答，将钱都装进孙秀莲给的布袋里，连同原本有的几两银子，一起递给了宋景舒，这才开口道：“这些就当做十年来借宿的钱吧，我明白这不够，可眼下身上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你只管开口，我与你先打个欠条。”
“还有你冒着生命危险从相宜殿中将我救出，这般恩情我无以为报，只能叩头以谢救命之恩。”
说着盛春朝便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却被宋景舒双臂一捞，生生在半空止住了势。宋景舒的手臂发着抖，声音也在发抖：“你是在与我划清界限？”
颤抖的尾音像是一记重拳砸进盛春朝耳中，强压下心头的酸意，盛春朝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宋状元救了我又帮了我，我早该如此表示的。”
“可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钳在肩头的手抓得人生疼，宋景舒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过度喘息的热气扑打在脸上，盛春朝咬咬牙，一字一句坚定道：“你要的，我就必须给吗？”
“救命恩情莫过于天，圣贤之言虽没有错，可你只是救了我，如何报恩是我的事，难道就因为你救了我，你也心悦于我，我就要以身相许吗？”
“我……”
肩头上的力道突然消失，心上也像是有什么东西嘭地一声碎开。盛春朝压下喉头的颤意，冰冷地道：“宋状元，闹够了吗？”
“闹够了便回去做你的状元郎，又或是骁骑军将士……莫要再拿我这个落魄公主寻开心了。”
“原来你觉得这一切不过儿戏……”
宋景舒声音发沉，像是风雨欲来时的乌云，压抑着说不清的情绪：“首先，我救你并非是有利可图。况且我从未将你看作落魄公主，亦或是别的什么……你在我心里只是盛春朝，从来都是。”
“最后，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心悦于你。”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宋景舒深吸一口气，缓慢道：“照此说来，我已知晓公主的答案了。”
“既然有缘无分，那便就此别过。”
桌面被轻扣发出的声音应该是对方将钱袋放在了那里，脚步声相比平时沉重许多，木门还是那副老样子，被关上时发出的“吱拉”一声酸得人眼睛疼。
而后屋内再无其他声响。
呼吸声一开始只是有些凌乱，而后变得粗重又急促，最后夹杂上断断续续的、心如刀绞般的哽咽。
那是自己的声音。
天边骤然炸开惊响，紧随其后压抑的闷雷昭示着雨幕将近。
今晚竟也是一个雨夜……
也许是睡了一晚，又或许是醒了一晚，盛春朝分不清楚，所幸崔珩之派的人来得很早，搬运行李和杂物也就用不着亲自动手了。
看着这进进出出的架势，土豆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又是刨土又是原地转圈，很是焦躁的样子。可盛春朝此时也无暇顾及，从石板村到京城，山高路远，土豆是带走？还是留下？
即便平日里再怎么不靠谱，土豆其实是很聪明的狗，即便被留在这里，没几天也会自己跑下山去找东西吃。盛春朝内心天人交战，手上却把狗绳捏得很紧。
要是把土豆也留下，自己和石板村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掌心的触感粗粝毛糙，摸起来实在算不上舒服。盛春朝忽然想起村长说的，它就是看着不好看，但还是很机灵的，你那条路它走两遍就记下来了，有它在你就安心吧。
不好看到底是怎么个不好看法？
盛春朝心念一动，忽然很想亲眼看到土豆的样子。
可自己的前路还是未知，此番路上又少不了折腾，若是自己给不了土豆更好的生活，还不如把它留在这里。
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盛春朝做好了决定，将狗头又揉了揉，轻声道：“土豆土豆，你若是想留在这里，就去把饭盆叼来，若是想跟我走，就把放在柜子第二层的那把匕首叼来。”
土豆的饭盆就在桌子下面，而那把宋景舒送的匕首位置足足有半人高。这并非是盛春朝刻意刁难，土豆性子活泼，本该像风一样属于山林或是田野间，可京城的四合院子，实在太小了。
“林姑娘，东西都已经搬上马车了，趁着现在日头不高，出发正合适。”
盛春朝笑着道了谢，把挂在栏杆上的包袱摘下背好，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任何动静。
之后如果没有人专门打理的话，地上的草会越长越高，应该不到仲夏就会长到没过脚踝，踩上去挠得人发痒。再往下长，就会慢慢长到第一阶台阶那么高，而后是第二阶、第四阶……
再过上几年，土豆要是想回来的话，就要找不到路了。
屋子周边的地很是平缓，但走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下坡，没有土豆带路，盛春朝被方才帮忙搬行李中的一人搀着，脚下路面由平变缓时，身后的门框似乎被什么撞了下，发出“哐嘡”一声响。
往常土豆朝自己奔过来时都会把人撞个趔趄，但这次站在坡边，盛春朝暗暗捏了把汗，只求自己这次别被撞下坡去。
四条腿划拉过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盛春朝微微弯腰，手心向上摊开，很快被放上了一个物什。
鞘上雕了繁复的花纹，触感粗糙冰凉，但又因为沾上了土豆的口水而变得有些粘，盛春朝嫌恶地在衣摆上擦擦手，而后摸索着把狗绳捡起来牵住：“走吧，饭盆去了京城再买新的。”
以后再怎么穷，省吃俭用买个狗盆总是能买到的……
盛春朝站起身来，一只手牵了狗绳，另一只手将匕首攥紧，就这样朝着一无所知的前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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