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虞美人
“多谢。”薛瑾瑜紧忙用一句话关上了大家的话匣子,并用眼神示意沅潞一同往门外去。
“公子,来都来了,不如就扮成学生,明日去会他一会?”
“好吧。”薛瑾瑜拖长声调,他看着眼前兴致盎然的沅潞,心里直犯累:“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翌日,竹川一清早便送薛沅二人出馆舍,去旁听许彦的讲习。两人刻意着了颜色朴净的衣饰,在讲习室寻了处角落,同其他学生一并列坐而听。
讲习的开课时间已到,这位许彦先生分秒不差,准时临场。他年过五旬,鬓发少白,额间布有多处褶皱,身穿一件得体而简素的长袍,举止甚是斯文。
本堂课是中级古卉学的讲习。许彦在授课过程中发觉坐在角落的薛沅二人很面生,且薛瑾瑜气质品貌皆出众不凡,于是走下讲席,趋而近之,问道:“这位学子,根据上节讲义的内容,请你回答我‘缃芷’和‘白露蘅’的区别有哪些。”
薛瑾瑜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只好慢悠悠地站起身,由于他对许彦的课并未怀太多想法,便即兴答道:“……这两种草虽然名字起得美,但都是毒草,少量食用便会引起中毒反应。区别就是白露蘅这种毒草随着食用量的增加,毒性反而会减弱,但长期食用者仍需要定期清理体内留存的毒素。”
堂上众生闻其言,相顾莞尔,纷纷掩口,暗笑不已。
薛瑾瑜的一番话与许彦上回讲义的内容可谓毫无相干,这勾起了许彦的几分兴致:“你这结论倒是有趣,何处得见?”
“《百毒鉴》啊。”薛瑾瑜脱口而出,在薛义言的濡染下,他自小便熟读《百毒鉴》,来来回回少说也翻过五六十遍。
“……不务正业,”许彦呵斥道,但他兴致颇高,话锋一转,又问道:“关于此物,这《百毒鉴》里尚有他论否?”
“唔,凡人和大部分动物食用白露蘅皆有不同程度的中毒反应,但据说大部分灵兽在食用后却并不会中毒。”
许彦闻之,忽然眼锋一聚:“那你可知其中缘由?”
薛瑾瑜面上露出几分甚感麻烦的表情:“这个很难说,体质不同吧,不能强求。”
众人再次忍笑不迭。
“他们笑什么?”薛瑾瑜扭头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沅潞。
沅潞也忍不住窃笑一声:“公子,你别看我。”
“韩攸,你来说。”许彦目光一扫,又点起角落边的另一位学生。
他话音刚落,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即刻起身,正色道:“先生上堂讲义里提到的‘缃芷’和‘白露蘅’都是染料的主要成分,这两种草类皆源于荃国,不同之处在于‘缃芷’的生长期较‘白露蘅’更长,其长速快,适应性更强,分布境域也更广,如今在芙国亦有大规模的普遍栽种,因此更为常见。”
“两位学子,且坐罢。”许彦这回似乎相对满意,微微转过身,又点提了数名学生,复习了数个要点,整堂讲习仿佛倏忽之间便告结束。放课后,许彦在讲席上整理材料,待学生悉数散尽,沅潞方轻声上前,将许彦与医馆签订的契书奉上,道明来意。
许彦接过并将契书打开,如薛瑾瑜所料,他本人并无多少惊讶,只是不由地面露戚容,一筹莫展,道:“薛先生,请你们随我归宅,一路舟车劳顿,许某定要好生款待。”
恭敬不如从命。薛瑾瑜和沅潞两人只好重访许彦家。
这一回,许宅里那种幽幽的芳草香已然褪去,薛沅两人也被许彦留下吃午膳,膳食荤素搭配适宜,且都是些弼城广受欢迎的家常菜色,饭食之间他们还碰见了今早学堂上同薛瑾瑜一并回答问题的那位年轻男子韩攸。
这个名叫韩攸的年轻学生是许彦现今唯一的亲传弟子,单观外相便可看出此人聪慧敏学,一副笃勤乐志、霁月光风之态。他颇为热情,还提议让薛瑾瑜和沅潞参加许彦两日后的公筵。在河中学堂,公筵与会讲同义,乃众多学者、学子会聚一处,共同交流研讨的活动。由于沅潞兴头很高,几番推就劝说之后,薛瑾瑜半推半就,勉强答应。
薛沅二人临走时,许彦亲自相送,并再次表明近日资用紧张,但他承诺待家计宽裕后定会第一时间联络薛家医馆,悉数还清款项。
“这个韩攸也真算是勤笃好学之辈,就说他们这类研究,换成别人或许一早就放弃了。”沅潞叹道。
“嗯。”
“只是可惜,这样的好学生太少。”
“呵,”薛瑾瑜却不以为然,笑道:“瞎叹什么气。自古以来,老师门前学生少都是自有道理的。”
“公子说的是。还有啊,我知道弼城有家出名的茶室,环境清幽,羹点尚可,方才的饭食见公子也没怎么动筷,何不去尝点新鲜?”
“的确,许彦家的饭菜有些辣,不大合我口味。”
沅潞所说的这间茶室名为“兰隐”,位于弼城南郊,距城邑中心地带大约十里,是个清静恬淡,适于放松的好去处。由于店内居饰清隽高雅,奉侍周至精悉,加之茶点用料上乘考究,在本地享有颇佳的口碑。
这会儿时辰已过午间,薛沅二人与竹川在“兰隐”茶室附近会合。南郊近处落起涓涓细雨,青瓦微光,淡淡沉香。釉盏雕棂,松晖蕉影。檐角垂雨,曲池如鉴。他们听从店里推荐,点了弼城的风物名产“金塔羹”,并随意吃过几盏当地的新茶,晏坐片晌。
正当离开之际,在距离一行人不远不近的侧门处,薛瑾瑜却瞥见这间“兰隐”的掌事正与一位形貌隐约熟悉之人絮叨,眼见着似乎就要起争执。
薛瑾瑜不觉地走近,轻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冒昧相扰,敢问发生了何事?”
茶室的掌事与身边之人则一并缄了口。薛瑾瑜定睛细看那人的脸,棱角分明,眉清目朗,原来是今日已有多面之缘的韩攸。
管事见状,连忙温和有礼地问道:“这位贵客,今日的茶点可还算满意?如有招待简慢,本店定当省察革新,精益求精。”
“言重了,茶点甚好,多谢款待。”
韩攸也温声同薛瑾瑜寒暄道:“薛先生,再次偶遇,幸甚至哉。”
“哪里的话。”
“公子,现在走吗?”沅潞已结账完毕,过来接应薛瑾瑜,韩攸则与茶室的管事短暂地交换目光,并向薛沅二人拱手行礼,做简短话别,随后面色匆匆地从茶室侧门处离开。
薛瑾瑜目送逐渐行远的韩攸,顿时眉间微攒。
“公子?”
“……沅潞,他的神情有些怪异。”
“……公子的意思是?”
“也没什么意思,就是直觉吧。”
薛瑾瑜性情一向淡漠,沅潞盯着他的眉眼,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咱们要管吗?”
“竹川,你去跟着他。”
“是,先生。”
薛瑾瑜刚吩咐完又扭头道:“机灵点。”
“先生放心吧,他没见过我。”
“还是小心些,有什么情况就及时回来告知我们。”
此后,薛瑾瑜与沅潞另外乘车回馆舍先行休息。薛瑾瑜微微闭目,倚在塌上,沅潞则埋头整理文书。竹川归来时已至傍晚,暮色沉沉,他没有用晚膳,而是直接赶去薛瑾瑜的客房与二人见面。
“先生,你猜的不错,那个韩攸确实很有问题。”
“你别急,详细说来。”沅潞接过话并随手给竹川递了几块微热的糕饼。
“我一路跟着,并时刻与他保持距离。这个韩攸先是去了一趟弼城城中的大酒楼,然后在那儿没呆多久又跑到西郊的野外,独自伫立在河边来来回回踱步,一直沉默。不过……”
薛瑾瑜低下头,一脸思忖:“没事,你继续说。”
竹川三口并作两口,吞下点心,又继续补充道:“他似乎心情很不好,在河边呆站了许久,直到天色都开始暗下来才拦了架车,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住的地方离许彦先生家很远,而那间小屋里也隐约冒出类似许彦先生宅中的紫雾,并且啊,从那个韩攸屋里飘出的不仅有紫雾,还夹杂着少许白雾,甚至能隐约看到晃晃白光,甚是煞人……”
竹川滔滔而谈,话音未落,薛瑾瑜门外便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三人立刻保持沉默,房内顿然无声,沅潞谨慎地跑去开门。不巧的是,门外之人竟正是韩攸。
他疾步而入,亦无解释之辞,一眼望见坐在塌前的薛瑾瑜,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先生,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薛瑾瑜胸中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是的,薛先生。说来或许有些唐突,在下可否去您的医馆做工?韩某有一定的医学基础,应该能成为薛先生的助力。”
“这是为何?”薛瑾瑜私以为韩攸乃河中勤奋笃学之辈,但见他面色诚恳,只好先行询问原因。
韩攸无奈地摆头,叹道:“韩某身在河中数载,兀兀穷年,心力俱疲,如今实在是无以为继。”
“韩学子的心情敝人完全能够理解,但请恕敝人难以答应。”薛瑾瑜当即理智婉拒,神色一如既往。
“……这又是为何?”
薛瑾瑜向韩攸走近几步,表情沉静,如实答道:“薛家的医馆如今因家父留下的资费问题陷入困境,现已停业,亟待整修重建,否则敝人也不会在这里与许彦先生相见。”
“原来如此,确实是我唐突了。”
薛瑾瑜感觉韩攸方才的语气仿佛失足落水之人急切想要抓住根救命稻草一般,但此时此刻,他眼底已淌出一汩深沉的失望。
“不过……”薛瑾瑜眉头微攒,心下不忍,又真诚劝道,“治学本就是世间艰难困苦之事。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还望韩学子审行慎虑,以遵从本心为上。”
韩攸轻轻拘礼,道:“多谢薛先生提醒。今闻医馆待整之事,韩某深表遗憾,也不愿强求。”
“但两日后的公筵,敝人定会不负盛情,准时参加。”薛瑾瑜微笑着打了一句圆场。
“那就多谢两位赏光了。”说罢他再次拘礼,转过身,轻手推门,沅潞这番也拱手行礼,目送他离去。唯有薛瑾瑜注意到韩攸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凶厉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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