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私心
且说那条身长半米左右的灵鱼气势凶狠,一面朝薛瑾瑜用力猛扑,一面从喉咙中发出极具颗粒感的声声嘶吼,模样委实阴惨瘆人。好在薛大夫眼疾手快,敏捷地侧转过身,才躲下一击。
只见那灵鱼扑了个空,鉴于用力过猛,它那形状略显奇异的脑袋结实地扎在泥地里,全身连连抖搐,并不时散发出呼噜与尖叫。然而转眼之间,它似乎再次整理好状态,冲着薛瑾瑜怀中又一次猛冲过去。
薛瑾瑜这回心下已有准备,他眼手并动,轻躲过灵鱼的汹汹攻势,伸出右手紧拧住其后颈,由下而上,将它的全身用力揪拽起来,令其无法任意动弹。怎奈那灵鱼表皮细润,但听“咻”地一声,它从薛大夫的右手间滑落,再次跌在地里。
但经过这一摔,眼前的怪物倒变得老实了些许,薛瑾瑜则趁势用手紧紧挽住其浓杂长发,一路轻提吊悬,将其再次丢进盛有培养水的浅褐色容器中。
“公子,你的手要不要紧?”沅潞第一个冲到薛瑾瑜面前,注视着薛瑾瑜的双手。此刻薛大夫的手看起来既脏又黏,并且染满奇异的乌紫色。
薛瑾瑜也扫过一眼自己凌乱的双手,低声答道:“不碍事,用水洗干净就好,先救人。”
“好。”沅潞说罢便招呼身边的学子帮忙打些清水,又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濯莲粉。薛瑾瑜则接过濯莲粉,用清水迅速将手上的渍迹洗净,接着简单看过许彦的身体情况,从衣袋中拿出一粒气味奇特浓郁的青色药丸,为其服用。仅片刻功夫,只见那许彦连连打嚏、咳喘,从方才的晕厥中苏醒过来。
“薛先生,这是什么药?”在场的一位学子忍不住问道。
“这药丸名叫‘秋露浓’,是家父生前自炼的方子,对治疗晕症有奇效。”
“唉,药虽好,就是这气味我一直都欣赏不来。”沅潞苦笑着应和道。
不错,这“秋露浓”的香气的确颇为奇异醒鼻,时而如初雪清晨,时而像浓丽花谷,时而又有些类似沉郁的深湖、低吟的林海。
“许先生应是早已罹患疾病,经今日这么一气,他的病情怕是会愈发严重。”薛瑾瑜解释道,并吩咐沅潞扶许彦坐稳。
眼见着闹剧难收,许攸长叹一声,只得将真相和经由一一道与诸人听。
早从几年前开始,许彦便在外欠下了许多钱财。由于河中学堂近来缺乏经费,许彦被迫挖空心思积攒绩业,有时还需要自掏腰包甚至借债卖房来假充名目,奉上款项,以免被解职还家。除了从薛父那里借下的两万珀,他还忍痛割爱卖掉了一所位于寥地的精致小院。
然而,自古欲壑总难填。仅数年功夫,许彦的经济状况变得入不敷出,几近于囊中羞涩,捉襟见肘。加之他是研究古卉学与古禽学方面的专家,自然也有不少行里的门路,于是心上一番琢磨,便做起了贩卖鱼苗的生意。
在某些机缘巧合之下,许彦偶然间得到了一批名唤“虞美人”的灵鱼苗,身为专家,他对“虞美人”的名字显然并不陌生。这种灵鱼的鱼苗外形极为普通,与一般的鱼苗无异,尤其是当两者混搀在一起时,模样几乎难以辨认,正因此也打开了许彦的邪恶揽财之路。
起初,这种灵鱼的私下贩卖专用于实验培育,然时日一长,则逐渐沦为满足部分学者扭曲审美癖好之工器,有些人甚至会将它们带回宅中,加以改造与摧残。一般而言,灵鱼的年龄愈小,其改造难度愈低,效果愈好,因而转售的价格也更高。
此外,许彦还特地使用了一种古老又罕见的熏风草,即“北地熏风”,反复浸泡、熏染灵鱼的外皮,使其维持惨白如煞的肤色,以供培育者玩乐。
“为了查清这件事,我也瞒着他私下做过一些尝试。长时间接触那种紫烟会在体内积攒很强的毒性,被浸熏过的灵鱼预计寿命几乎都不会长。”韩攸解释道。
他望了一眼站在对面神色严肃、一言不发的薛瑾瑜,又继续说道:“所以当我听薛先生谈起‘白露蘅’与“缃芷”的区别时,心里竟觉得无比好笑。韩某的这位恩师,他明明应该知道虞美人若用‘白露蘅’进行漂白,或许便不会中毒,却仍然弃之不用。薛先生可懂其中原因?”
“……正如你那日所说,‘白露蘅’的种植在各地早已实现普及,自然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况且我说的那些话皆是老医书里才会记载的偏门知识,若非专家,应该也无几人知晓。”
“公子,原来那天你没睡着啊。”沅潞心想道。
“利欲熏心,积重难返,确实是悲剧。”薛瑾瑜轻叹一声,起身而立。
学堂也很快知晓了此事,午后的青槐园渐渐挤满了人。
如此一般,许彦本人因涉贩卖灵兽罪被拘捕入牢,他的许多同僚也因涉嫌虐待灵兽而根据行为轻重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
时至日哺,学生们皆被疏散,薛瑾瑜和沅潞见闹剧已定,亦打算动身离去。
“先生,这样的结果实非我本愿。”韩攸静静地伫立着,他的眼珠直盯向薛瑾瑜,眼角泛出几缕深红色。
薛瑾瑜的眼睛正对上他的目光,叹道:“毁了他,你自己在‘河中’恐怕也是无法立足吧。”
韩攸面色微微一动,似乎想再一次征求薛瑾瑜的同意,正声问道:“先生,那你愿意重新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吗?”
薛瑾瑜听罢眉头微蹙,即刻从韩攸身上感到一种无形的捆束感,只得苦笑一声:“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们留到现在的?”
韩攸此刻全然不动声色,但眼神分外郑重坦诚,答道:“如果那天先生答应了韩某的请求,或许这场当众揭发许攸的计划便会取消。”
“……所以这是我的错吗?”
韩攸听罢,沉默了数秒,随后从那两片优美而微微颤动的嘴唇中挤出一个字:“是。”
所闻之辞似乎理直气壮,薛瑾瑜顿觉无力,感到既好笑又无奈。
“韩攸,我且问,身为弟子,你如此对待自己的老师,是出于正义,还是?”
韩攸眼眶湿润,鼻尖也随之微微搐动,如实答道:“更多的是私心。”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①。韩学子倒是很坦诚。”
韩攸用手来回摸了摸自己抽动的鼻尖,又补充道:“许攸压迫索榨本门学生属实,私德有失不假。”
薛瑾瑜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几日前,我与沅潞在‘兰隐’撞见你与掌事起争执……”
“性情不佞,待客不周,时常受到店里指摘罢了。”
“原来如此。”
“……先生可还记得贵馆寄来河中的信件?那些信皆被与许彦熟稔的信差以各种巧妙手段截留,下落不明,根本送不到学堂。彼时他们互相推诿,一来二去,最终也难免查证困难,不了了之。”
薛瑾瑜对此事似乎也早有预料,于是轻叹道:“许攸的债务一事,姑且日后再议。在下真诚祝愿韩学子从此道途坦阔,事必从心,择良木而栖,不负前程。”
说罢,他轻拱双手,与韩攸郑重别过。
天色已晚,日下西沉,薛瑾瑜携沅潞与驾车前来的竹川会合。天气微凉,忽而又有点点细雨落下,薛瑾瑜与沅潞几步登上马车,韩攸逐渐远去的身影竟是格外落寞凄凉。
马车行过几条小巷,闲叙之间,沅潞也向竹川理清了事情原委。
“所以呢,这次多亏了公子,可惜你没见到他今日的英姿。”沅潞笑赞道。
薛瑾瑜此刻身体已感倦怠,他一手撑头,微合双目,对沅潞的调侃并未理会。
竹川熟练地驾起马车,提高音量,向静坐在车内的薛瑾瑜说道:“唉,当日他急急忙忙跑去城中那个大酒楼,之前我还不解,如今想来……”
马车徐徐前行,薛瑾瑜伸手轻揭开车帘,侧身望向车外,眼中流出几丝恻隐之色。
“……大概就是赶着去做另一份工吧。”
车内外陷入沉默,无人置评。
街市热闹如常,喧嚣不减,惟听马蹄向前,哒哒作响。
覃城距离弼城大约要行七八个时辰的路,薛瑾瑜一行人返回先前的馆舍稍歇了片刻,在客房楼下简单用过晚膳,便连夜驱车赶路,争取明日清早抵达覃城。
覃城位于芙国的东北角,西接寥国,东临荃国,是该国经贸往来之要道。覃城还是芙国著名的花都,城内大小街巷遍布各色鲜花,品种极为繁杂,四季交迭,争奇斗艳。此外,覃城同样也是丽人之都,美女如云,尽态极妍。无论行在繁华都心抑或郊野小径,佳景美人随处即见,各具风情,令人目不暇接。
薛瑾瑜一行人从清晨便一路快马加鞭,薛瑾瑜昨夜在车上搭榻浅睡了一宿,沅潞和竹川则轮班驾车,两人此时皆很疲惫。
眼看着就要抵达覃城脚下,沅潞帮薛瑾瑜细心整好衣容,并开口建议道,“公子,此次覃城之行,我们可以去都心的‘青城医馆’落脚。‘青城医馆’是覃城经营规模最大的医馆,馆主施先生与薛老先生也是故交。”
薛瑾瑜眼中却露出几丝明晃晃的不乐意,回应道:“咱们如今的处境也不好。跑去别人那里混吃混住,还是不必麻烦了。”
“此言差矣,公子。”沅潞用一副一本正经的口吻安慰道,“无论如何,您都是一代名家之后,难得来一次覃城,总要去看望一下施先生以尽晚辈之礼吧,吃住只是顺便的。”
“呵,”薛瑾瑜经他一逗,原本沉重倦怠的内心瞬间放松了不少,“沅潞,那依你之见呢?”
见薛瑾瑜也没有反对,沅潞便不客气地建议道:“公子,这次要去拜访的三户人家皆位于覃城都心附近的民居巷内,距离‘青城医馆’也不远。我们可以先去找那几户人家办正事,若是进展顺利,再去看望施老人家,顺便在‘青城医馆’的上好宾房借宿一宿,晚上还可以到都心的热闹地段儿散散心,吃些美食。据我所知,覃城可比弼城要好吃太多了,不像弼城,只有那齁甜蚀牙的‘金塔羹’。”
“……这算盘打得还挺精,”薛瑾瑜揶揄道,他正坐在车中,车外的声声马蹄清脆入耳,“那你倒是说说,此次要去处理的几户人家都是些什么来历?”
“来历也无甚特别之处,都是些遵规守纪的小老百姓。不过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公子,这三户人家的欠款数额完全一致,皆为八百珀零五璐,分毫不差。而他们的彼此住址又距离甚近,难免令人感觉有些蹊跷……”
沅潞话未说尽,马车已抵达覃城城下,三人一并下车,通关验行。
步入城内,迎面飘来满是花香,几有心醉神驰之感。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却各个轻声细语,谦和有加,毫无挤拥乱序之态。
待马车在城下仔细验行完毕,三人才重回车上,一路行至覃城都心附近某条名叫‘柳依’的民居小巷。
“柳依巷”的大多住民皆为柳姓,小巷也因此得名。但薛瑾瑜等人要去拜访的三户人家都是外来姓。其中一家姓蔡,一家姓谢,一家姓迟。
蔡家和谢家均在城郊务农,家里最近多日无人。迟家则有三个成年姐妹和一个不过五岁的小女孩尚居家中。
薛瑾瑜一行人拜访蔡家和谢家无果,待找到迟家时,出来开门的是他家排行第三的姑娘小娟。这姑娘生得如花似玉,美貌异常,一双杏眼仿佛含情带波,十分水灵。
然而薛瑾瑜一行的到来并不合时宜。一年前,小娟的大姐过世,今天恰好是她的忌日。
“那日俺按照约定去医馆探望俺家姐,还带了些家里做的糕点,都是她平日里爱食的。可等到了那儿,馆里的人却告诉俺,家姐失踪了。”小娟向一行人讲述道。
“后来呢?”
“后来……那天半夜,俺们在家姐所住医馆房间的茅房里寻到了她的尸体,她是劳累过度、抹颈自尽走的。”
①引用自《史记.货殖列传》(司马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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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话 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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