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还有多久到京城?”
轿内软帘被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开,指尖泛着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几分娇憨。
清秋探出头,目光掠过官道旁的柳岸——恭州到京城,足足走了两月有余,今日恰是仲春头一日,岸边细柳已抽了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风一吹便晃着轻软的枝条,像极了阿姐从前垂在肩头的软烟罗。
越往前行,官道上的车马便越多,挑着货担的货郎、骑着毛驴的书生、挎着竹篮的妇人,连空气里都飘着油饼的香气与骡马的嘶鸣,那股子久违的人烟气,浓得化不开。
只是日头已偏西,金红的日光渐渐沉下去,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天地间慢慢浸出一层薄凉。
“回小姐的话,再有个十天便能到京城了。”
张得禄弓着腰,声音压得低柔,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小姐若是嫌轿里闷得慌,老奴这就遣人去前头集市上搜罗些新奇玩意儿——糖画儿、面人儿,或是绣着鸳鸯的帕子,保准能替您解解乏。”
清秋指尖轻轻捻着轿帘的流苏,声音清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持:“我想亲自去挑些衣裳首饰的小玩意儿,公公的随从眼光粗,只怕买的不合我心意。”
张得禄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眼神飞快地扫过四周来往的人群,才又堆起笑来:“这……那老奴便亲自领四个守卫跟着小姐,既能替您护着周全,也能帮您拎些东西。”
“如此甚好,倒是要劳烦公公了。”
清秋浅浅颔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折杀老奴了!”张得禄忙躬身应着,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小姐看着柔柔弱弱,心思倒比宫里的贵人还细。
集市里早已是人声鼎沸。
青石板路上挤得满满当当,卖糕饼的小贩扯开嗓子吆喝,糖霜的甜香混着刚出炉的葱油饼味飘得老远;首饰摊子前围满了姑娘家,银簪子在日光下闪着亮,珠花插在铺着红绒布的托盘里,颤巍巍的像要开出花来;布庄的伙计正抖着一匹湖蓝色的绸缎,料子在风里飘着,泛着水光似的光泽。
清秋走在人群里,指尖拂过一匹绣着缠枝莲的细棉布,又拿起一支镶着碎珍珠的银步摇,对着摊子上的铜镜轻轻比划——镜里的姑娘眉眼清秀,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她买了两支步摇、一方绣着玉兰的绢帕,又挑了两匹浅粉与月白的细布,才转头对张得禄道:“天色不早了,公公何不在此处找家客栈落脚?”语气是商量的,眼神却带着几分冷意,让张得禄不敢反驳,只能忙不迭地应着“是”。
夜渐深,客栈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将清秋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阿姐的脸、爹爹的笑、薛园的梨花树,还有那夜黑衣人的刀光,一幕幕在眼前晃,索性披了件素色外衫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着,她拿起白日买的纸笔,指尖捏着笔杆,却迟迟落不下去——八年前,阿姐还是东宫正妃,凤冠霞帔,何等风光;可张得禄今日却只敢称她“湘嫔娘娘”,爹爹的冤案,必定让阿姐在宫里受了无数委屈。
想到这里,她鼻头一酸,泪珠差点滚下来,忙低头在纸上写下“阿姐”二字,字迹却微微发颤。
爹爹……八年前的旧案,爹爹会不会留下什么证据?薛园里的那棵老梨树,如今是不是早已枯了?她又写下“薛园”,笔尖重重顿了顿,墨汁晕开一小团黑。
还有那夜闯入不系观的黑衣人。
他穿着玄色的衣袍,声音压得很低,轻唤一声乳名,便消失在夜色里。
他是谁?是阿姐派来的,还是敌人设下的圈套?她咬着唇,写下“黑衣人是敌是友”,每个字都透着疑惑。
从前姐夫待她极好,每次都会给她带郁香斋的松子糖,甜得能甜到心里;可如今姐夫成了圣上......
八年的血仇,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多了几分坚定——如今能信的,只有阿姐和外祖,其余人皆不可信。
可即便如此,也比八年前好——那时她躺在不系观的病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死了都没人管。
她对着纸看了许久,忽然拿起油灯,将纸凑了上去。
火苗飞快地舔舐着纸张,发出“滋滋”的轻响,白色的纸页很快卷成焦黑的灰烬,飘落在桌案上。
她望着那些灰烬,心里忽的一沉:此行上京,究竟能查清爹爹的冤案,还是会像这纸一样,落得个化为灰烬的下场?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喧闹声,夹杂着男人的呵斥与孩子的哭声。
清秋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往下看——只见张得禄站在中间,叉着腰,脸色涨得通红;四个仆从举着火把,将一个小乞丐围在圈里,那乞丐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穿着件破烂的单衣,补丁摞着补丁,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在仆从的拳打脚踢中蜷缩成一团,哭声细弱得像小猫。
“张得禄!”清秋的声音冷得像冰,从楼上飘下来。
张得禄正耀武扬威,听见这声喝,身子猛地一哆嗦,忙抬头四处看,终于在二楼窗边看到了清秋的脸——月光下,她的眼神冷得吓人,让他心里直发慌。
“小、小姐!”张得禄忙换上谄媚的笑,“真是对不住,大半夜扰了您清静!这小畜生偷了老奴的东西,还敢嘴硬,老奴气上头,才让仆役教训他几句!”
清秋一边下楼,一边冷声道:“张公公平日就是这般行事的?仗着宫里的势力,纵容仆从当街行凶?若是让圣上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处置你。”
她走得极慢,裙摆扫过楼梯的台阶,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让张得禄的心跳越来越快。
“啊呀呀,老奴不敢!老奴真的不敢!”张得禄急得直跺脚,索性挤出几滴眼泪,扭着衣袖佯装哭泣,声音又尖又细,“实在是他偷了老奴的东西,老奴一时糊涂才动了手!老奴冤枉啊!”
那哭声刺耳得很,惊动了另一家客栈里的人,男子长身玉立,站在更高处俯瞰着这一场闹剧。
清秋却没理会他的哭求,走到小乞丐身边,轻轻蹲下身,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小乞丐吓得浑身一缩,却被她掌心的温度暖得微微一怔。清秋慢慢拨开他额前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是一双清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葡萄,怯生生地望着她,带着几分恐惧,却又透着倔强。
她注意到小乞丐怀里护得紧紧的东西,轻轻掰开他的手,只见一个沾了尘土的馒头躺在他掌心,已经冷硬了,边缘还缺了一小块。
张得禄瞥见那馒头,脸“唰”地一下白了,接着又红了,最后变成了青紫色,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清秋站起身,眼神剜着张得禄:“张得禄!他偷了你一个馒头?就因为一个冷硬的馒头,你就要将他往死里打?”
“这、这……老奴……”张得禄张着嘴,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连哭都忘了。
“冤枉?”清秋冷笑一声,转头对两个仆从道,“去,搬把交椅来。今日我倒要好好听听,张公公到底有多冤枉。”
仆从不敢怠慢,很快搬来一把雕花交椅。清秋轻轻坐下,双手捧着暖炉,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炉壁。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张得禄,那眼神里没有怒,却比发怒更让人害怕——张得禄站在原地,感觉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十五个水桶。
“先把这孩子带下去,找个房间,让店家煮碗热粥,再请个大夫来看看伤。”清秋又对另一个仆从吩咐道,语气缓和了些。
“是,小姐。”仆从小心翼翼地抱起小乞丐,往客栈后院走去。
张得禄见清秋没有要饶过他的意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光。“老奴再也不敢了!小姐饶了老奴吧!老奴有眼不识泰山,不该跟一个孩子计较!”他扇得极重,很快嘴角就破了,渗出了血丝,脸颊也肿了起来。
清秋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淡:“张公公,下次还敢吗?”
“不、不敢了!小姐,老奴下次再也不敢了!”张得禄忙停下手,头磕得“咚咚”响,额头上很快起了个红包。
清秋轻笑一声,拢了拢身上的兔毛衣领——那衣裳是外祖派人送来的,毛茸茸的,很是暖和。她站起身,转身往楼上走,只留下张得禄和一众仆役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还、还不快扶我起来!”张得禄等清秋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敢小声呵斥身边的仆从,只是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后怕,底气不足得很。
而客栈对面的阁楼里,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正凭栏而立,手中端着一杯热茶。他长身玉立,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望着楼下的闹剧,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对着身边的随从道:“这小姑娘,倒有几分意思。”说罢,他抿了一口茶水,目光落在清秋消失的楼梯口,若有所思。
这天夜里,清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春风和煦,柳绿莺啼,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官道上,将爹爹的身影拉得很长。爹爹穿着一身青色儒衫,手里拿着一卷书,笑着对她说:“清秋,今日就要到赵国了。此次访学事关重大,若是能成,不仅能将赵国的新政要引进大魏,还能促成两国和平,让边界的百姓都安心互市。你吵着闹着要来,今日可千万跟好我,别出什么岔子!”
清秋心里又酸又甜,正想开口喊“爹爹”,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再低头一看,自己竟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头发束成了男子的发髻,活脱脱一副书生打扮。紧接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少年气:“老师,学生知晓了,定不拖您后腿。”
爹爹看着她这副模样,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真是个活宝。”
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座长亭,亭外停着几匹骏马,几个身着赵国服饰的侍从正候在一旁。待清秋一行人走近,为首的男子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袍,腰间系着玉带,眉眼如画,气质温润如玉,走到爹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在此久等先生了。先生此行车马劳顿,某特在郊外十里相迎。”
“惶恐惶恐。”爹爹连忙回礼,满眼赞许地望着他,“此次不过是前来向赵国求教,怎敢劳烦殿下亲自远迎?”
男子笑着摇摇头,转身示意侍从奉上茶水。他亲手端起一杯茶递给爹爹,又拿起另一杯,递到清秋面前,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微凉的触感,让清秋心头一跳。
“先生此行,还带了学生?”他看着清秋,眼底带着几分好奇,笑容温和。
爹爹心虚地看了清秋一眼,干咳两声,道:“是我最小的徒弟,刚满十六,性子顽劣,此次带她来见见世面,回去也好写篇文章记录一二,哈哈哈。”说罢,还偷偷瞪了清秋一眼,示意她别多话。
“既如此,到了我国国都雍城,我便亲自带这位友人去逛逛吧。”男子望着清秋,眼神里带着几分笑意。
“好呀好呀!”清秋想也没想,立刻答应下来——她早就听说赵国都城雍城热闹得很,有很多大魏没有的新奇玩意儿。
爹爹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接话,连忙转头瞪她,又对着男子笑道:“小儿年纪小,不懂礼数,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先生多虑了。”男子笑着瞄了清秋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低头喝了口茶,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
清秋猛地睁开眼,窗外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坐在床上,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连爹爹的笑声、男子的温度,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带着几分发烫——那位殿下,想来是赵国的皇子,只是不知他与爹爹的旧案,有没有关系。
疑云重重,她只能暗暗攥紧了拳头,等着到了京城,一一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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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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