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二天,我是被冻醒的。我幻想着身上搭着一条代表着谅解的来自戴蒙的毯子,然而除了真丝睡衣外,什么也没有,证明了我的确是在幻想。我头昏脑胀,大概是发烧了,并不太在意。在镜子跟前,我见到一对紫青的嘴唇,好似涂了今秋流行的性感唇膏,对着镜中人苍白一笑,我想起镜花水月四个字。
十分钟后,我穿戴整齐地再次来到厨房,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不过早上六点,看时间还早,又进牧覃房里看上一眼,给他掖了掖被角。书房,不过就在儿童房的隔壁,我走到门前,站了站,抬手想叩门,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默默退回厨房。这个地方,是一隅,是野兽舔伤之地,对我生出些平白无故的熟稔,好像一个见面必打招呼的熟人。做饭时,我的心里出奇地平静,如一个无菌房里保护的晚期重症病人。
我在餐桌一角坐下,默默地吃,我饿了。戴蒙跟牧覃房中仍是一丝声响全无,我独自将自己的一只煎蛋,一杯牛奶喝光,这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回过头,牧覃正光着脚丫子站在身后,我一阵欣喜,抱起他,口口声声叫着:“小宝贝呀,你睡醒啦!”
牧覃边揉眼睛,边点头,他依偎在我怀里,时而闭上眼,时而打个哈欠,我只是抱着他,眼睛定在书房的门上。给牧覃洗脸后,他自己吃了早餐,半年前央我教会使用筷子勺子后,就不再给我喂饭的权利了,真有些遗憾。饭后,该是学习的时间,戴蒙还未起床,我担心他昨晚又熬夜工作,自己又不能摆出一副关心他的架势,便叫牧覃去推书房的门,“喊爸爸起来吃饭。”
看着牧覃笨拙地拧书房的门,我的心咚咚地呻吟着,孩子的好处真是多,偶尔还能够作为父母沟通的桥梁。小家伙进屋看了看,又出来,他像大人一样皱紧眉头,摊着手说:“爸爸不在屋里呀,妈妈,他不在呀。”
心里一凉。他竟然选择离开,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对戴蒙的爱抱着太高的希望,认为那坚如磐石,然而,世界上能有几对恋人间保留着超脱的爱情呢,何况,我带给他的伤害尚未痊愈,他抽空的心亦未来得及被我和牧覃填满,这个时候一个挫折便会让他丧气。一对分开过的人,彼此都脆弱。
牧覃学习了一上午,大概瞧出我心情不好,他学得格外认真,当真减少了我不少的悲戚感,中午做了三个人的饭,等到下午三点,仍不见戴蒙人影,然而,我却知道,他是不会抛妻弃子的,晚上,他一定会回到这个家来,不管是如何不愿意。
傍晚,先带孩子散步,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瑞士的树木大概是全世界最阴翳、最碧绿的,阵雨后更有一番景致,街道、树、天空,共同构成一张翻新的油画。牧覃穿着宽松的牛仔裤,低低的个子,一跳一跳地穿过大大小小的水坑。在我还是少女的时候,我从不敢奢望如此平淡的生活,而今,我心里充满了虔诚的感激,一个好品质、可爱的孩子,能够让母亲展开多少次笑颜呀。
散步后,归家,我开始做饭。想拿一顿温馨的晚饭收买戴蒙失望的心,我只能做这些,既不能向他解释原因,也不能稍微流露内心的悲苦,凡事只好自己来扛。我买了他最喜的怪味奶酪,在上海的家里,曾经为报复他而扔掉过不少,来到瑞士才知,即使是一块小小的奶酪,也会价值不菲,所以不敢再轻易丢弃食物。下午时活的面,正放在厨房醒着,我记得他最爱饺子,打算做一顿中西结合的大餐,饺子是主打,一些沙拉跟炖肉当下酒菜。
果然,八点时,木门前一阵钥匙响,我抬头正好看见戴蒙推门进屋。他轻描淡写地看我一眼,看我面前的饺子一眼,牧覃早已扑上身去,他抱了抱孩子,进了卧房。不久后,他换一身休闲出来,我假装埋头包饺子,却感到芒刺在背。他站在我跟前,一声不出地只是看着,我娴熟的动作那一刹那有些慌乱,不过随后,又恢复了熟练。我这个人,不做演员真是惜了才。
“晚上吃饺子,是笋瓜馅儿的,这个容易消化,你跟牧覃又都喜欢。”我边包边解释着。
他不答话,仿佛觉得有妨碍之嫌,悻悻地走开去,坐到沙发上,翻着报纸。
三个人默默吃着一大桌子饭菜,牧覃毕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偶尔叫我或者戴蒙帮他把离得较远的盘子递过来,剩下的时间里,都在津津有味地大吃。我吃的少,喝了一碗粘稠的中国粥;戴蒙吃了两盘饺子,他从不辜负我的辛勤劳作,饺子从来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又喝了半碗粥,然后,他站起来,揉揉牧覃的短发,像是对我说道:“我去工作了,今晚住书房。”
我正要解释,并留他,然而,那人说完立刻钻进书房,事先知道我要留他似的。我轻轻叹一口气,默默地收拾着碗筷。自从我跟戴蒙破镜重圆,我叹气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所幸之前我并不奢望这块破烂的铜镜能回归到碎前的幸福状态,所以,并不甚绝望。然而,我的天空总是阴的,闷的,这几乎让我疯掉。
我想大叫一声,然后大声哭泣。
但我只是平静地接受一切,然后,期待着明天。如果明天让我失望,我会继续抱着希望,迎接后天,我知道,绝对不会每天都让我失望的,上帝没这么多精力消耗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这会显得他格外卑鄙。
牧覃坐在地板上画画,他已经能画一轮圆乎乎的明月,线条圆滑,用力均匀。我泡了茶,走到书房前,敲敲门进去。他正在画图,左手撑着头,右手舞着,他一定听见了声响,也知道一定是我,却不抬头,我把茶杯放到书桌上,等了等,只好悄悄隐去。
十点半哄牧覃睡觉后,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卧房。我穿着白日里的衣服,没精力换睡衣,就这么倒在大床上,鬅松着乱糟糟的头发,仰面躺着。一阵夜风吹来,我不由得咳上几声,身子像蜻蜓的翅羽一阵轻轻地震颤着,木床也晃上一晃。真冷呀,我心想。
第二日早起,又不见了戴蒙。一张毯子整整齐齐铺在书房的折叠沙发上,这沙发表面搭着的一大块花布平平整整,没有动过的痕迹。他一定又是在椅上将就了一夜,我把桌上零落的书堆成一摞,一沓废弃的设计稿占据了大半张桌子,我拿起其中一张,仓促的线条、精致的设计,我忽然想起,他为我的诊室画得草稿——那张纸被我收进小盒子放在抽屉里;他为中国的家的设计,裱好了挂在客厅最隆重的位置,任谁一进屋,首先闯入眼帘的便是它,那幅画着家的油画。
晚上他仍旧在书房留宿,他一天里,说了不到五句话,其中四句是冲着牧覃,终于到晚饭后,他才漠然地说:“谢谢你为我收拾房间。”话语间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我忽然给泪打湿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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