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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顾云深坐在书桌前,清晨的阳光恰好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将墨黑的字迹染上一层暖金色。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未完全集中在那些他平日会沉浸其中的文字上。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不受控制地瞥向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九点四十五分。

距离通常的门铃响起,还有大约十五分钟。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小石子,在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难以忽视的涟漪。他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文献,指尖敲击键盘,打出一行字,又很快删掉。思路有些滞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期待牵引着,无法完全沉潜。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在他的生活里,时间向来是被严格规划和高效利用的工具,每一个时间段都有其明确的任务和目标。等待,尤其是等待一个如此……不确定、甚至在他原本的价值体系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的瞬间,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这种等待,在过去短短几天里,竟然悄然成型,变成了一种隐秘的、带着些许焦灼的日常。

自从那个带着露水和保温袋的清晨之后,林星果然如同他承诺的那样,开始了雷打不动的“早餐配送”。

第一天,顾云深在门铃响起时,内心充满了某种混杂着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情绪。他打开门,看着林星依旧灿烂的笑脸和递过来的、换了个花样的保温袋(今天是香菇鸡丝粥和凉拌海带丝),那句酝酿了一晚上的、试图维持距离的“以后不必如此麻烦”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沉的:“……谢谢。”

他接过了保温袋,像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却又在指尖触碰到那温暖的布料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定。

第二天,门铃在相近的时间响起。顾云深发现自己开门的动作比前一天快了一丝。他看着林星额角新鲜的汗珠,听着他元气满满的“顾老师早上好!今天是皮蛋瘦肉粥和酸豆角!”,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排斥这种被打扰。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顾云深不得不承认,他不仅习惯了,甚至开始……期待。

期待那清脆的门铃声划破清晨的寂静,期待看到那张永远带着蓬勃朝气的脸庞,期待闻到从那朴素保温袋里散发出的、不同的、却总是温暖妥帖的食物香气。

就像此刻。

他再次瞥了一眼时间,九点五十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胃部没有任何不适,昨晚他甚至特意早睡了半小时,只为了……为了更好地享用这份早餐?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荒谬,却又无比真实。

他终于放弃了继续工作的企图,合上书,起身走向客厅。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地喝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玄关方向。

这种期待感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安。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一切尽在计划之中。而林星的出现,以及这持续不断的、不求回报的早餐关怀,像一股不受控的暖流,强势地涌入他秩序井然的世界,打乱了他固有的节奏,也搅动了他沉寂已久的心湖。

他试图去分析这种情绪的来源。是胃部被抚慰的生理舒适带来的依赖?还是孤独太久后,对一丝温暖的本能渴求?抑或是……林星这个人本身,所携带的那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纯粹的生命力,对他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想不明白。理性在这份过于直接和热烈的情感面前,似乎有些失灵。

“叮咚——”

门铃准时响起,像一声期待已久的宣告,瞬间驱散了顾云深脑海里所有的纷乱思绪。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听到铃声的刹那,嘴角几不可见地放松了一丝。

他走到玄关,打开门。

门外,是林星熟悉的身影。今天天气似乎更凉了些,他加了件薄外套,拉链拉到下巴,鼻头冻得红红的,像只觅食归来的小动物。他看到顾云深,眼睛立刻弯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顾老师,早上好!今天降温了,您多穿点啊!”他的关心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覆盖了天气、身体、一切他所能想到的细节。

“嗯,你也是。”顾云深回应道,侧身让他进来。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比起最初那种近乎冷漠的疏离,已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

林星熟门熟路地走到餐桌旁,一边从那个似乎永远干净的保温袋里往外拿东西,一边絮絮叨叨:“今天做了青菜肉末粥,我看您好像不太喜欢太油腻的,这个比较清淡。还有这个,”他拿出一个小密封盒,里面是嫩黄色的、切成花瓣状的腌渍生姜片,“这个是我自己泡的,早上吃一片,驱寒暖胃,可好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小的自豪,像是在展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姜片上,心中微动。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偏好(不喜欢早餐过于油腻),林星却观察到了,并且记在了心里。这种被细致入微地关怀着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近乎奢侈。

“谢谢。”他接过林星递过来的粥碗,依旧是这两个字,却似乎比之前每一次都多了些分量。

“不客气不客气!”林星摆摆手,笑容纯粹,“您快趁热吃。我昨天看到菜市场的青菜特别水灵,就想着今天给您做这个……”

他开始讲述他早上在菜市场的见闻,哪个摊主的秤最准,哪个阿姨今天又多送了他一根葱,语气轻快,充满了生活本身的烟火气和趣味性。这些在顾云深看来琐碎甚至无聊的事情,从林星嘴里说出来,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奇妙的魔力,变得生动而引人入胜。

顾云深默默地吃着粥。青菜清爽,肉末鲜香,米粥熬得粘稠适度,温暖的感觉从食道一路蔓延到胃里,再扩散到全身。他听着林星的絮叨,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不耐,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放松感。

他不需要思考如何回应,不需要费心维持话题的深度,只需要听着,感受着那份扑面而来的、毫无保留的活力。他的世界是精密的仪器,是深奥的典籍,是复杂的逻辑推演;而林星的世界,是清晨的露水,是水灵的青菜,是摊主多给的一根葱。两个世界天差地别,此刻却在这张餐桌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和谐共存。

林星说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刹住话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啊,顾老师,我又话多了,是不是打扰您吃饭了?”

“没有。”顾云深放下勺子,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你说,挺好。”

林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但他还是克制地没有再长篇大论,只是看着顾云深吃粥,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满足。

顾云深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底那异样的感觉再次浮现。这是一种纯粹的给予和满足。林星看着他吃下这份早餐,似乎就从中获得了足够的快乐。这种情感模式,完全超出了顾云深的认知。

他习惯于等价交换,习惯于利益的权衡,即使在最亲密的关系中(如果他曾有过的话),也难免掺杂着期望与要求。而林星的付出,却仿佛源自一种本能,像太阳发光,泉水涌流,自然而然,不求回报。

这种纯粹,让他感到震撼,甚至……有一丝无所适从。

他试图做点什么。在林星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顾云深叫住了他。

“林星。”

“嗯?顾老师,还有事吗?”林星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清澈。

顾云深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了几张纸币,递过去。“这些,是这几天的早餐费。”他的语气尽量显得公事公办,试图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界定这份模糊的关怀,来缓解内心深处那份因“欠下人情”而产生的不安。

林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看着顾云深手里的钱,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受伤?或者说,是一种被误解的愕然。他并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抬起头,看着顾云深,眉头微微蹙起,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坚持,甚至有点倔强:“顾老师,我不要。”

“这是你应得的。”顾云深坚持道,手依然伸着。

“这不是应不应得的问题!”林星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拗,“这是我……我自己想做的。粥是我自己熬的,小菜是我自己腌的,就是……就是顺手的事。您胃不好,需要吃早餐,我正好会做,就这样而已。”

他的解释简单直接,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了顾云深试图建立起来的那道“交易”的壁垒上。

“顺手的事?”顾云深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每天早起采购、精心烹制、风雨无阻地准时送来,这怎么能是“顺手的事”?

“对啊!”林星用力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坦荡而真诚,“看到您能吃得好,胃不疼了,我就挺高兴的。真的,顾老师,您别给我钱,不然……不然这味道就变了。”

不然这味道就变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顾云深心中的迷雾。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那份无所适从的来源。他一直在用自己熟悉的、世俗的价值观去衡量林星的举动,试图将其纳入“交易”或“人情”的范畴。而林星,却始终站在一个更纯粹的情感维度上——关心,就是关心;付出,源于本能;快乐,来自于对方的安好。

他那些试图用金钱划清界限的行为,在这样纯粹的情感面前,不仅徒劳,甚至显得……有些可笑和残忍。

他看着林星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伪饰,只有一片赤诚。他伸出的手,慢慢地、有些僵硬地收了回来。那几张纸币,此刻在他手里,变得异常沉重而烫手。

“……好吧。”他最终只能吐出这两个字。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无法用理性分析,无法用物质回报,他仿佛被困在了一张由纯粹善意织成的网里,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林星见他收回钱,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争执从未发生。“那顾老师,您慢慢吃,我先走啦!明天见!”

他挥挥手,像一阵轻快的风,转身离开了公寓。

门被关上,顾云深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几张没能送出去的纸币。客厅里弥漫着青菜肉末粥淡淡的香气,以及林星留下的那份生机勃勃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无奈的弧度。

他意识到,他无法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回应林星。金钱、物质、甚至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学识和地位,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效力。

林星带给他的,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冲击。这种冲击,粗暴地撕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内心外壳,让他不得不去直面那份被遗忘许久的、对于纯粹关怀的渴望。

他开始“沉迷”了。

不是沉迷于早餐本身,而是沉迷于这份早餐所代表的、那种毫无保留的、本能般的“好”。沉迷于每天清晨那份打破寂静的期待,沉迷于那张永远灿烂的笑脸,沉迷于那双清澈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关心,沉迷于这种让他感到自己是被真实地、细致地“看见”和“关怀”着的感觉。

这种感觉,像沙漠中的旅人遇见甘泉,像长夜跋涉者看见曙光,对他干涸已久的情感世界,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走到餐桌旁,坐下,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已经微凉的粥,送入口中。

味道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无法复原。有些暖流,一旦涌入,就再难抵挡。

而他,顾云深,这个习惯于秩序和理性的大学副教授,正无可救药地、一步一步地,沉溺于这颗闯入他世界的、星星所散发出的、纯粹而温暖的光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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