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带着沁人的凉意,透过书房落地窗,在顾云深手边的咖啡杯沿投下一道冷硬的光边。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绞痛,像是有个冰冷的钩子在缓慢地拉扯。昨夜批改论文到凌晨,两杯过量的黑咖啡和严重不足的睡眠,再次精准地引爆了他埋藏已久的胃病隐患。
他放下笔,指尖用力按压着上腹,试图用物理的方式对抗那阵不适。眉头因忍耐而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早餐?在他的日程表上,那常常是第一个为“更重要”的学术思考而牺牲的选项。多年独居,他早已习惯了忽略身体发出的警报,疼痛忍一忍总会过去,但思路断了,却难以接续。
门铃在此时响起,清脆却突兀,打断了他试图集中精神的徒劳努力。他瞥了一眼时间,刚过十点。是林星来送午餐了。这是他近期形成的一个新习惯,通过固定订餐,确保每天能见到那个总能带来意外…或者说,“干扰”的年轻人。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强行挺直因不适而微微佝偻的背脊,走向玄关。打开门,林星带着一身秋日的凉意和惯有的蓬勃生气站在门外,浅蓝色卫衣,额发微湿,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顾老师,中午好!您订的餐!”笑容依旧灿烂,声音清亮。
顾云深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来,自己的动作却因胃部的痉挛而比平时更显僵硬迟缓。他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脆弱。
林星像往常一样,利落地将餐盒从背包取出,摆放在客厅茶几上。嘴里习惯性地絮叨着送餐路上的见闻,语调轻快。然而,就在他放好最后一个餐盒,直起身准备告别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顾云深的脸。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探测器,迅速捕捉到了顾云深异常苍白的脸色、微微泛青的眼底,以及那即便极力掩饰、却仍因疼痛而略显紧绷的唇角。顾云深下意识地将按在胃部的手移开,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更加引起了林星的注意。
“顾老师,”林星的声音里的轻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确信的担忧,“您……是不是胃不舒服?”
不是疑问,而是近乎肯定的判断。
顾云深微微一怔。他习惯了隐藏,习惯了不给人添麻烦,更习惯了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些细微的异常。林星的敏锐让他意外,也带来一丝被看穿的不自在。
“没事。”他简短地回答,语气是他惯用的、用来隔绝关心的淡漠,“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他试图用眼神示意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但林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轻易劝退。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充满了不赞同,像看着一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大孩子。“顾老师,胃疼不能硬扛的。您……早上又没吃东西吧?”
这话语直接得近乎失礼,越过了送餐员与顾客之间那条清晰的界限。顾云深应该感到不悦,应该用更冷淡的态度重申“没事”。
可看着林星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探究**的好奇,只有纯粹的、因他“可能正在忍受疼痛”而流露出的真切忧虑——他那套惯常的防御机制,第一次显得有些无力。
他的沉默,在林星看来,几乎等同于默认。
林星的嘴唇抿紧了,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焦急。他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眼神在顾云深和门口之间游移,似乎在经历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顾老师,胃不好,一定要按时吃早餐的。不然……不然会越来越严重的。”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带着担忧的责备,“您先吃饭,热的对胃好。我……我先走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里,甚至没给顾云深再次说出“没事”的机会。
门被轻轻带上,公寓里恢复了寂静。顾云深站在原地,胃部的疼痛依旧,心头却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感觉。被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年轻人如此直白地关心身体状况,这在他的人生经验里是罕见的。除了不习惯,那纯粹的担忧眼神,竟让他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极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意。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情绪。走到茶几旁坐下,打开了餐盒。菜色依旧清爽,但他食不知味。林星最后那个担忧的眼神和匆忙离开的背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小孩……是不是有点过于热心了?他默默地想。但这种“过热”,为何并没有引起他预想中的反感和排斥?
第二天清晨,不到七点半,门铃再次响起。
这个时间点远远早于任何合理的访客时间。顾云深刚被胃部的隐痛和饥饿感搅醒,正挣扎着是否要起床。听到门铃,他带着满腹疑云走向玄关,甚至没有通过猫眼确认就打开了门。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
门外,是林星。
他像是从晨露中刚刚捞起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发湿漉漉的,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没有穿送餐制服,只是一件普通的灰色薄外套,手里却提着一个与他形象格格不入的、看起来相当朴素的深蓝色保温袋。
“顾、顾老师,早上好!”林星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笑容有些紧张,眼神里交织着期待、腼腆,和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坚持。他举起保温袋,递向顾云深,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微发颤:
“这、这是我自己熬的小米南瓜粥,还有一点爽口的小菜。我、我查过了,小米南瓜粥最养胃了!您……您趁热吃一点,好不好?”
他的话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又异常坚定,那双眼睛紧紧盯着顾云深,仿佛生怕听到拒绝。
顾云深彻底怔在原地。晨风带着凉意和林星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保温袋里隐约透出的、温暖的食物气息,一起扑面而来。他看着年轻人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纯粹关心甚至带着点恳求的眼睛,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捧着保温袋、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所有预设的冷漠、疏离、拒绝的言辞,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寒气与暖意双重冲击的关怀彻底冻结,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习惯了秩序,习惯了距离,习惯了用理性处理一切。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在这样一个带着病痛的普通清晨,因为察觉到他细微的不适,就特意早早赶来,只为送上一份自己亲手做的、据说“养胃”的早餐。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我……我熬了很多,很干净的!南瓜很甜,小米也熬得很烂,好消化的!”见顾云深久久不语,林星急了,连忙补充,语气里带着急于证明的恳切,“您就尝一口,行吗?就一口!”
那句带着颤音的“行吗”,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顾云深内心最坚硬的角落。
拒绝吗?用“不需要”、“太麻烦”之类的借口?
他看着林星那双几乎要沁出水光的、充满期盼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算计,没有任何讨好,只有最纯粹的、希望他“能好受一点”的执着。他忽然发现,自己那些惯用的、用来保护自己的冷漠铠甲,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那漫长的沉默,在清晨的门口凝固。
最终,在林星眼神开始变得灰暗,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顾云深缓缓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伸出了手。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那个还带着林星掌心温度与室外寒意的保温袋。
保温袋入手,沉甸甸的。
在他接过保温袋的瞬间,林星脸上那种忐忑和紧张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极其灿烂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使命。那笑容太过明亮,带着巨大的满足感,几乎驱散了顾云深周身的低气压。
“那顾老师您快趁热吃!我先走啦!”林星说完,像是生怕他反悔,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地跑下了楼梯,连背影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快乐。
顾云深站在门口,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关上门。
他提着那个与他简约冷淡风格的公寓格格不入的深蓝色保温袋,走回客厅。将它放在餐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个密封良好的保温桶,旁边还有一个干净的玻璃罐,装着碧绿的拍黄瓜和橙黄的腌萝卜。
他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暖、香甜、带着谷物醇厚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金灿灿的粥羹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南瓜融化,呈现出一种温暖诱人的色泽。
他坐了下来,拿出勺子,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粥是温热的,不烫口,正好是适合入口的温度。小米的软糯和南瓜的清甜完美融合,口感顺滑,沿着食道缓缓流入他那空置许久、正隐隐作痛的胃中。那持续折磨他的隐痛,在这份温和妥帖的暖意包裹下,竟奇迹般地开始舒缓、平息。
他又夹起一块拍黄瓜。清脆爽口,带着淡淡的蒜香和醋意,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粥的温润。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动作很慢。
公寓里极其安静。但顾云深却感觉,这寂静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同。它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空洞,而是被一种无形的、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这碗粥,这些简单的小菜,不仅仅安抚了他抗议的胃。它们更像一把钥匙,用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轻轻撬动了他冰封内心的一道细微裂缝。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亮,透过窗户,洒在餐桌上,为那碗普通的粥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顾云深坐在光晕里,许久没有动。胃部的暖意持续着,一种久违的、名为“被人在乎”的感觉,正小心翼翼地从那道被撬开的缝隙中,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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