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在柏油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因为连日晴朗而显得燥热难耐,蝉鸣声此起彼伏,为这座繁华都市平添了几分夏日的慵懒与焦灼。
顾云深驾驶着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公寓的林荫道上。他刚刚在市图书馆结束一场关于古典文学现代性阐释的小型研讨会,车窗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不间断的鸣笛声、行人的谈笑、远处工地的轰鸣——有效地隔绝在外,营造出一个独立而静谧的空间。车载音响里,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正演奏到一段低沉而舒缓的乐章,那沉静、理性、结构严密的旋律,与他此刻刚从学术交锋中抽离出来的思维状态相得益彰。
在一个需要等待漫长红灯的十字路口,他缓缓踩下刹车。目光习惯性地、带着确保安全的审慎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视线掠过人行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掠过路边装修精致的商铺橱窗……然后,不经意地,他的视线定格了。
就在右前方不远处的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一种极其艰难的姿态,闯入了他的视野。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对方正背对着他,弓着腰,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卖服,以及那辆略显破旧、此刻显然已经完全没了电的电动车,都让顾云深几乎是立刻就将他对上了号——林星。
那个一周前,因为迟到和包装污损,从他这里收获了一个冰冷差评的送餐员。
与记忆中那个在门口奔跑道歉、带着慌乱笑容的状态不同,此刻的林星,正全身心地与那辆沉重的"铁疙瘩"抗争。他低垂着头,顾云深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车把手上,后背的蓝色布料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蓝色紧紧贴着略显单薄的脊梁,随着他每一次用力的推动,肩胛骨的形状清晰地凸显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倔强。他的步伐因为耗尽力气而显得踉跄,在人行道上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时不时需要停下来,单手扶住车把,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抬起手臂,用早已湿透的袖口胡乱地抹一把脸上如同小溪般流淌的汗水,再次埋下头,继续这看似无止境的跋涉。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身上,将他额角、脖颈上不断滚落的汗珠照得闪闪发光,却也更加无情地凸显了他此刻的狼狈与艰难。这幅景象,与一周前那个在门口满头大汗道歉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却又因为此刻纯粹的、消耗体力的困境,而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加令人...在意。
顾云深的指尖在触感细腻的真皮方向盘上,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车载音响里,大提琴正吟咏着一个充满沉思意味的乐句。
他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场景。当这个年轻人抬起头,发现停在路边车里的、曾给予他冰冷差评的顾客时,会是一张怎样写满沮丧、疲惫,甚至是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气或刻意回避的脸。在自身陷入如此窘迫困境的状况下,再次遇到一个代表着自己不愉快经历的"债主",正常人都会感到尴尬、难堪,或者下意识地想要躲开。这是人之常情,符合社会心理学的基本逻辑,也是顾云深基于理性所能推演出的最合理的反应。
红灯读秒结束,跳转为绿灯。后面等待的车辆发出了短促而礼貌的喇叭提示声,将他从这短暂的、带有分析性质的观察中拉回现实。
他本该踩下油门,随着车流平稳离开,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但,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清晰承认的、基于上次那个差评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在意与审视,促使他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日常行为模式的决定。他没有径直离开,而是下意识地降低了车速,操控车辆缓缓向路边靠近,最终几乎是与林星推车的位置平行,隔着副驾驶座深色的防爆膜车窗,以一种近乎静止的速度,默然地跟随着那个在阳光下缓慢移动的、艰辛的蓝色身影。
车窗像一道单向的屏障,将他安全地隔绝在观察者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的一切,如同观看一幕无声的、正在发生的戏剧。
似乎是感应到了有车辆的靠近,又或许是本就打算停下来歇一口气,林星再次停下了脚步,松开车把手,猛地直起腰来。他长长地、近乎脱力地吁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然后抬起手臂,用早已被汗水浸透、颜色变深的袖口,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如同雨下的汗水和沾湿在额前、痒痒的头发。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体力透支后的疲惫和无奈,是每个在生活重压下挣扎的人都会有的本能反应。然后,他下意识地转头,带着些许茫然,看向身旁这辆缓缓行驶的、外观低调却难掩其精致与价值的黑色轿车。
他的目光先是有些失焦地落在深色的车窗上,似乎是在辨认车型,又或许仅仅是出于对身边停滞车辆的本能关注。他的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嘴唇因为长时间的喘息和缺水而显得有些干裂,那双总是明亮的琥珀色眼眸里,此刻也充满了与沉重电动车搏斗后留下的、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丝对前路漫漫的忧虑。
然而,下一刻,出乎顾云深所有基于经验和逻辑的预料,堪称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在看清驾驶座上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辨认出了这辆车以及它所关联的那个曾给予他冰冷差评的"顾先生")之后,林星脸上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浓郁的疲惫和隐约的忧虑,如同被强风吹散的厚重云层,迅速消散,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瞬间绽开的、极其明亮、极其灿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笑容极大,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整齐得过分、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牙齿,眼睛也弯成了两道柔和的、闪着光的月牙,里面没有丝毫的尴尬、难堪,或者任何预想中可能出现的怨怼与阴霾。
汗水还挂在他长长的、此刻因笑容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和带着健康红晕的脸颊不断滑落,使得这个笑容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未经任何雕琢的、蓬勃而出的旺盛朝气,和一种近乎没心没肺的、不合时宜的乐观。
"顾老师!好巧啊!"林星的声音透过并不完全隔音的车窗传了进来,清亮而带着一丝毫不作伪的、像是偶然遇到熟人时的纯粹惊喜,完全没有身处困境之人应有的窘迫和沮丧,"您放心!我这车就是没电了,推回去充上就好!我马上就能送到,不会超时的!"
他甚至还用力地、带着点强调意味地拍了拍电动车的坐垫,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在向顾云深证明它的"健康"状况良好,只是暂时需要一点"人工助力",语气里充满了保证完成任务般的笃定和一种因为过于急切而显得有些搞错了重点的认真。
顾云深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微微泛白。
他预料过多种反应:或许是抱怨自己运气不佳的苦笑,或许是直接无视他存在的冷漠,或许是带着一丝怨气地瞥他一眼,或者,在某种更极端的情况下,会借此机会上前,尝试请求他的帮助。他基于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对人性的逻辑推演,设想了各种可能的场景,唯独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一张灿烂得过分的、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笑脸,和一句完全搞错了重点的、急于保证"不会超时"的、带着点傻气的宣言。
这个年轻人的大脑,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他难道看不出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有多麻烦吗?在这样闷热得让人烦躁的午后,独自一人推着这辆沉重得如同磐石的故障车辆,汗流浃背,前路漫漫且充满不确定性——这比所谓的"超时"要艰难得多!他难道完全不记得一周前那个因为"超时"和"污损"而带来的不愉快经历,以及那个他亲自给出的、代表否定与不满的冰冷差评吗?那种情况下产生的负面关联,难道不应该让他在再次遇到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时,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自然、回避或者至少是情绪上的抵触吗?
那种熟悉的、因为无法理解、无法用自己既有的、严密的逻辑框架去解释而产生的强烈的困惑感,再次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汹涌地漫上顾云深的心头。比上一次在家门口时,更加清晰,更加鲜明,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彻底挑战了认知惯性的、微妙的挫败感。
这个名叫林星的送餐员,他的行为模式,他的情绪反应机制,似乎完全脱离了顾云深所熟悉并赖以生存的那个由利益权衡、社会规则、理性计算和得体分寸构成的世界。他像一个来自异次元的、未曾被规则驯化的生物,带着一套全然不同的、令人费解的、却又莫名鲜活的运行法则。
他没有摇下车窗——那会打破车内的恒温与静谧,会让外界的嘈杂和灼热的空气涌入,也会让这次意外的、本可维持在观察层面的交汇,变得更具象、更复杂,更难以控制。他只是隔着这层深色的、提供着安全距离的玻璃,对着那个汗流浃背、笑容却灿烂得几乎有些晃眼的年轻人,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与其说是一个正式的回应,不如说是一种下意识的、试图尽快结束这令人匪夷所思且略显尴尬的对视的本能动作。
然后,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脚下微微加重了油门,引擎发出一阵低沉而内敛的轰鸣,迅速地将那个还在奋力推车、脸上那不合时宜的笑容似乎还未完全消散的蓝色身影,决绝地甩在了后方。那个身影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浓缩成一个模糊的、移动的蓝色小点,彻底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海与熙攘的人潮之中。
车内,巴赫的大提琴曲依旧在不疾不徐地、理性地悠扬回荡,试图重新建立起被那短暂几十秒意外彻底打断的、固有的秩序与宁静。顾云深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后视镜,那个蓝色的点已经看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但他的脑海中,那个湿漉漉的、在明显困境中依然毫无阴霾、甚至急于保证"不会超时"的、过于灿烂的笑容,却像使用了某种高饱和度的颜料,异常清晰而顽固地烙印了下来,挥之不去。
"不会超时的……"
他无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遍林星刚才那句带着点傻气、却又异常认真的保证,语气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精准剖析的复杂情绪。是觉得这种情况下的保证荒谬可笑?是对这种近乎不合常理的乐观感到匪夷所思?还是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被这种纯粹到近乎原始的生命力与韧性所触动的、微不可察的涟漪?
而此刻,在后方那条逐渐远去的、被阳光烤得炙热的街道上,林星看着那辆黑色轿车优雅地汇入车流、迅速消失不见,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才慢慢地、自然地收敛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唇角仍保留着一丝浅浅的、真实的弧度。
他抬手,用手背擦了把脸上不断渗出的、带着咸味的汗水,心脏却还在因为刚才那短暂的、意外的偶遇,而无法自控地微微加速跳动着。顾老师刚才坐在车里的样子,好像比记忆中隔着门缝看到的那一眼,还要好看。即使只是惊鸿一瞥,那专注握着方向盘的侧脸线条,那金丝眼镜后看不清情绪却依然深邃的眼神,都带着一种让他心口莫名发紧、呼吸微窒的吸引力。
"他刚才……是跟我点头了吗?"林星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嘀咕着,心里却因为这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只是自己错觉的互动,泛起一丝微妙的、带着点甜意的涟漪,奇异地冲淡了身体推车的沉重疲惫和记忆中那个差评带来的些许委屈。虽然理智告诉他,对方可能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或者干脆根本没认出他,但这偶然的、短暂的二次交集,还是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没来由的开心。
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重新埋下头,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手臂和腰腿上,更加用力地推起那辆不争气的电动车,嘴里小声地、却充满韧劲地给自己打着气:"加油林星!别胡思乱想了!快点推到前面的充电站!还有好几单等着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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