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顾云深的生活如同精密钟表般恢复了固有的节奏。备课、授课、指导研究生、审阅论文、参加必要的学术会议……时间被切割成整齐的区块,填充着不同的任务。他穿梭在窗明几净的教学楼、藏书如海的图书馆与那间如同无菌实验室般的公寓之间,步伐沉稳,表情是一贯的疏离与严谨,仿佛那个在路边推着电动车、笑得一脸灿烂的送餐员,连同他所带来的认知冲击,都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尽后,便了无痕迹。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被注意到,就如同在视野里打开了一个特定的滤镜,相关的元素便会不由自主地从背景中凸显出来,变得无处不在。那个名为“林星”的身影,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开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频率,闯入顾云深秩序井然的视野。
周五下午,天空澄澈,阳光明媚。顾云深需要去学校附近的一家专业学术书店购买几本新到的参考书,用于完善他的公开课讲义。这家书店位于学校后门与一片老商业区交界的地带,环境相对嘈杂。他将车停在稍远的校内停车场,选择步行穿过一条熟悉的、连接着校园与外部世界的小巷。
这条名为“槐安里”的小巷他走过很多次,通常步履匆匆,目的明确——以最短路径抵达书店,然后返回。他的大脑在行进过程中,通常自动过滤掉沿途无关的干扰: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邻居的寒暄……这些都被归类为无效信息。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脚下的路径和最终的目的地上。今天,他原本也打算如此。
巷子不宽,两侧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墙皮斑驳,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一楼多是些小商铺,理发店、五金店、水果摊,生活气息浓厚。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植物和淡淡尘土混合的味道。
就在他走到巷子中段时,一阵略显熟悉、带着点跳跃感的清亮口哨声,夹杂着几声细弱的猫叫,钻入了他的耳膜。这声音与他周遭惯常的学术环境格格不入,却意外地触动了他脑海中某个刚刚建立不久的连接。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最终停在了原地。循声望去,就在巷子一侧,一个废弃的、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旧报刊亭旁边,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星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他没有穿外卖服,而是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纯棉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看上去比穿着工装时更显年轻和清爽。他面前,围着四五只体型不一、毛色各异的流浪猫。这些猫看起来并不十分干净,有的毛色灰暗打结,有的瘦得能看见肋骨的轮廓,但它们围着林星,姿态却异常放松,尾巴轻轻摇晃,眼神里没有流浪动物常有的警惕和凶狠,反而透着一种亲昵。
林星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似乎是些吃剩的鱼肉或者鸡肝之类的食物。他正耐心地将食物掰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均匀地抛给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小猫。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而神圣的仪式。他嘴里还在低声絮叨着什么,距离有点远,听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微微晃动的背影和侧脸上那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线条。
“别抢,别抢,都有份儿……小花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大黑,你是大哥,要让着点弟弟妹妹……”
“哎呀,小橘子,你怎么这么馋,口水都要滴到我手上了!”
他甚至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其中一只比较温顺的三花猫的头,那猫非但没有躲闪,反而主动仰起头,蹭着他的手心,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缝隙,在他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T恤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一刻,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条杂乱、略显破旧的小巷格格不入的、异常柔和而宁静的气息,仿佛自带一个纯净的光环。这与他推车时的狼狈,送餐时的匆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
顾云深就那样站在不远处的墙边阴影下,没有上前,也没有立刻离开。他像一个冷静的、闯入式的旁观者,或者说,像一个在野外观察罕见生物的学者,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与不解的目光,审视着这一幕。
他无法理解。
为什么有人会把宝贵的时间(在他看来,所有时间都应用来创造价值、提升自我或至少是维持秩序)浪费在这些毫无回报、甚至可能带来潜在风险(比如被猫抓伤、感染细菌、耽误正事)的事情上?这些流浪猫肮脏、无序,代表着城市管理失效的角落,与林星那总是汗淋淋却异常明亮的笑容一样,都属于他试图从自己生活中严格剔除的元素。这种行为,从任何功利角度计算,都是负收益。
可偏偏,就是这样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场景,这样“浪费”时间的举动,却让那个年轻人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幸福的、满足的宁静。那种专注和温柔,是顾云深在自己以及周围大多数人脸上极少见到的。
就在这时,一只原本趴在报刊亭顶上的橘猫,似乎被下面的食物吸引,轻盈地跳了下来,恰好落在林星身边,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林星被吓了一跳,随即笑了起来,顺手也掰了一块食物递给这只新来的“客人”,嘴里笑道:“你也来啦!贪吃鬼!”
这个笑容,自然而真挚,不带任何杂质。
顾云深微微蹙起了眉。他发现自己又开始不自觉地试图用逻辑去解构这种行为,试图找到其背后的合理动机,但再次失败了。
林星喂完猫,看着猫咪们心满意足地开始清理毛发,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食物碎屑,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了重要任务般的轻松和愉悦。然后他跨上停在一旁的电动车,并没有立刻拧动电门离开,而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报刊亭方向,对着那些看不见的、或许已经躲回角落的小生灵,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在跟老朋友告别。
这个动作,在顾云深看来,幼稚得有些可笑,甚至近乎愚蠢。
但顾云深笑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困惑,如同面对一道无解的数学题。
这个人,似乎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一些……毫无功利目的的、纯粹的快乐?这种快乐的源泉究竟是什么?
他带着这个无解的问题,继续向前走。思绪有些飘忽,直到快走到巷口,一阵烤红薯的甜香将他拉回现实。巷口,一个穿着朴素、脸上布满岁月痕迹的老大爷,正守着一个传统的铁皮桶烤炉。
而林星的电动车,正好停在摊前。
顾云深以为林星是要买红薯充饥——这符合逻辑。却见林星从车后的保温箱里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老大爷,然后接过老大爷递过来的几张零钱。这显然是一单简单的外卖交易。
交易完成,顾云深以为林星会像其他送餐员一样,立刻转身,奔赴下一单。然而,他没有。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笑嘻嘻地跟老大爷聊了起来。老大爷那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也露出了真切而温暖的笑容,甚至还伸出手,熟稔地拍了拍林星的胳膊,动作自然,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亲昵。林星也毫不见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着什么,逗得老大爷呵呵直笑。
那是一种……非常熟稔的、明显超越了简单买卖关系的、带着人情温度的互动。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邻居,而不仅仅是顾客与送餐员。
顾云深沉默地看着林星跟老大爷道别,脸上依旧带着那惯有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容,然后灵活地骑着车,轻快地汇入巷口外熙攘的人流。他自己则站在原地,停留了几秒,才迈步走向不远处的书店。
进入书店,冷气扑面而来,将外面的喧嚣与热气隔绝。书香墨韵,整齐排列的书架,安静阅读或轻声交谈的读者……这才是他熟悉和感到舒适的环境。他很快找到了需要的参考书,在等待店员打包的间隙,他的目光掠过橱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脑海中却依然回放着刚才巷子里看到的两幕——喂猫的宁静,与摊主交谈的热络。
这两种画面,都与“外卖员”这个身份标签所通常代表的匆忙、疲惫、与时间赛跑的形象不符。这个林星,似乎在他的奔波缝隙里,硬生生开辟出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一个充满了无意义却鲜活细节的空间。
购书完毕,他提着装帧精美的书籍袋,步行返回停车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坐进驾驶座,却没有立刻发动汽车。车内还残留着皮革和香氛的味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巷子里的驻足观察,以及此刻不由自主的回想,本身就已经偏离了他一贯高效、目标明确的行为模式。那个送餐员,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干扰着他的思维惯性。
那种强烈的、因无法理解而产生的困惑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像一颗小小的、坚硬的种子,落入了顾云深那片过于理性、秩序井然的思维土壤里。它暂时还没有发芽,但已经顽固地存在了,并且开始悄无声息地吸收着他原本投向其他事物的注意力。
傍晚回到家,顾云深站在书房那扇宽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街道上逐渐亮起的路灯和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的光河。城市像一部庞大而复杂的机器,在既定的规则下运转。他曾以为自己是这部机器中一个清醒的、遵循规则的组件。
但此刻,他想起了林星推车时的汗水与笑容,喂猫时的轻柔与专注,以及与烤红薯大爷交谈时的自然与温暖。
这些画面碎片式的闪过,无法拼凑成一个符合他逻辑框架的、完整而可定义的形象。这个形象是模糊的,矛盾的,却又是如此鲜明地存在着。
他讨厌这种无法归类、无法定义、无法用理性分析的感觉。这让他觉得失控,仿佛精心维护的知识体系和认知框架,出现了无法修补的漏洞。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准备用繁重的工作填满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思绪空隙。然而,当他习惯性地想要点开外卖软件,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选择一家评价高、配送快的餐厅解决晚餐时,手指却在那个熟悉的图标上空停顿了片刻。
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精致的菜品图片和冰冷的用户评价,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想起了林星提到煎饼果子时那满足的语气,想起了那盒意外爽口的自制泡菜。
最终,他关掉了外卖页面,起身走向厨房。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冰箱运行的微弱嗡鸣。他打开冰箱,里面食材整齐,分类明确,但大多是为了节省时间而购买的半成品或速食。他沉默地拿出挂面和鸡蛋,还有一些冷藏的蔬菜。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冷漠,仿佛不是在准备食物,而是在完成一项维持生命体征的必要操作。
他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带着一丝享受或期待地去准备一顿饭了。吃饭对他而言,更多是维持身体机能运转的必要程序,是日程表上一个需要打勾的项目。味道、口感、烹饪过程中的乐趣……这些感性的维度,早已被他剥离。
而那个林星,连买个煎饼果子,都能吃得那么满足,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连一盒自己腌制的、不值钱的泡菜,都能当成一份用心的礼物送出。
这种鲜明的对比,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认知被挑战时的不适感。
他端着煮好的、味道寡淡的面条回到书房,机械地吃着。面条软硬适中,调味精准(如果盐和酱油的比例算调味的话),却激不起任何食欲,一如往常。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星光与灯火,璀璨却冰冷,无法照亮他内心那一小片因为一个“不合逻辑”的送餐员而产生的、微小的、充满困惑的阴影区域。
他依旧是那个严谨、冷漠、追求秩序、在学术领域备受尊敬的顾云深教授。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开始悄然偏离既定的轨道,只是他尚未完全察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愿深入探究,不愿承认那点名为“好奇”的萌芽,正试图在他坚冰般的心墙上,寻找裂缝。
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带着草叶气息和阳光温度的信号,正在持续地、无声地渗透进来。而接收者,在困惑与抗拒中,却不自觉地调整了接收的频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