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与君醉笑三万场。红衣锦帐,不问情字短、恨天长。】
“啪嗒。”
黑棋落在棋盘上,声响清脆。此子一落,棋盘上局势明了,黑子围杀之势已成,白子在劫难逃。
“唉,又输一局。陆松清,我到底为什么要在你这里自讨苦吃?”青年懊恼地挠头,引得他对面淡青色长衫的青年轻笑一声。
“是你邀请我来参加婚宴,时辰未到,长日无事,对弈也是你提起的。”陆松清笑道,“愿赌服输,林兄。”
他抬手把棋子一个个收进棋篓,动作看似慢条斯理,但指尖修长灵巧,不一会儿就干脆利落地把棋盘收拾整洁。
林空往椅背上一靠,自暴自弃:“话虽如此,但你连胜我三局,太不厚道了。”
陆松清笑而不语。二人此时正坐在林府花园的凉亭中,凉亭三面临水,虽说湖水清浅,波光粼粼,假山花树亦是美不胜收,但早春寒风从八面袭来,林空心冷身更冷,他跳起来跺了跺脚:“不下了不下了,走,我们回屋去,看看我弟准备得如何了。”
陆松清体寒,常年身上冰凉,对寒冷反而不如林空那么敏感。但客随主便,他应林空之邀参加其弟林路的喜宴,此时提前去帮帮忙也理所应当。
于是他随之起身,看了眼一墙之隔的前院内,下人们来来往往,忙碌地布置各种装饰,随口说道:“婚期很紧么,感觉准备得有些仓促。”
林空道:“可不是吗,初八才下聘,今儿就着急忙慌地成婚了,平时也不见林路这么不稳重。”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婚事也是赶得巧。若不是与林空交情甚笃,陆松清定是在家吃团圆饭了。
陆松清闻言笑道:“许是令弟迫不及待呢。”
林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这做兄长的还没成亲,他倒是先我一步。”
话是这么说,但明显听得出他是在嘴硬,这兄弟俩从小好得穿一条裤,林路成亲,林空在暗地里指不定多替他高兴。
林空今年二十有三,在国子监当讲师,他一心做学问,对官场之事无甚追求。林路稍小他两岁,去年刚及冠就已经在春闱高中进士,到如今在翰林院当差近一年,结交了不少有识之士。他为人恭谨谦和,深得皇帝垂青,等今年年节过完,只怕就要升迁了。两兄弟一个传承林家书香门第的风气,一个加官进爵撑起林家门楣,羡煞旁人。
陆松清时常听到林空满怀骄傲地吹嘘林路是如何如何的天之骄子,却从来不曾听他提过林路要娶妻的事,心里也是意外居多。
两人沿着小径穿过花园,来到后院。林路在西,林空在东,拱卫着中间林老爷子的主屋。林空带着陆松清轻车熟路地直奔西边而去。
陆松清不是第一次来林府,但此前都只在前院中与林空品茶下棋,这还是第一次来后院。府上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连见到林空也只是微微欠身就去布置了,即便如此,婚宴的装饰还是七零八落。
林空一阵摇头叹息:“祖父也不知着了什么迷,找人算出来今儿是黄道吉日,非得今天成亲不可,弄得全家手忙脚乱的。”
现下午时刚过,申时就要迎花轿进门,实在有点赶了。
两人说话间来到林路门前。
林空抬手敲了敲门:“二弟,在忙吗?”
里面传来一阵叮铃哐啷东西落地的声音,像是手忙脚乱,紧接着林路的声音也传出来:“大哥,我在更衣,不太方便你进来。”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闷在衣衫里说话。
“还要多久能换好啊?”
林路说:“可能还有一会儿,大哥你先去别处吧,我等会儿就出来找你。”
林空“噢”了一声,嘀咕了句“怎么这么不巧”,又带着陆松清往回走,“不好意思啊陆兄,不如我们去别处看看,膳房怎么样?”
他说完似乎也觉得不妥,面露尴尬之色,陆松清毕竟是客人,去后厨帮忙打点总归不太合适。
陆松清眉眼弯起温和的弧度,玩笑道:“你让我这么早过来,可不就是为了把我当小厮使么?看在林路兄的份上,走吧。”
“嘿嘿,哪里的话,我哪敢使唤陆公子啊。走!”林空大剌剌地揽住他的肩,两人转身又朝前院而去。
与二人渐远的林路房中,却又传来一阵阵重物落地的声响,片刻之后,再度归于沉寂。
……
膳房。
林空在门口探头探脑:“姜伯?”
“哎,大少爷!”一个老管家连忙迎出来,“您怎么来了?”
林空清咳一声,将手背在身后,“我就是进来巡视一番。”
他装模作样地走进去转了一圈,显然是想在陆松清面前摆摆谱,但从他对姜管家的称呼来看,平常他并非那种苛待下人、作威作福的少爷。
陆松清止步于门口,扫视了一眼忙中有序的膳房,向姜管家拱了拱手:“姜伯。”
姜管家认得陆松清,苍老的脸上堆叠起满是皱纹的笑:“陆少爷,您太客气了,后厨这种腌臜的地方怎么能让您来呢。”
林空在屋里摆手道:“没事儿姜伯,今儿陆兄是来帮忙打下手的。”
陆松清:“……”
他一个世家公子,对美食能有什么研究,亏林空看得起他。
于是到最后陆松清也没实际上干什么活儿,反而跟着林空把偌大的林府都逛了一圈。
临近申时,林府上终于布置得大差不差,各处张灯结彩,有了上元迎亲的氛围。宾客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林空身为林家长子自然要前去接待,陆松清闲来无事,又回到了午时下棋的凉亭中。
日过中天,府里渐渐热闹起来,隔着湖,陆松清隐隐约约能听到前院的喧闹,花园处反而鲜有人至,偶有路过的也是步履匆匆的丫鬟小厮。他在亭中又摆出棋谱,自己和自己对弈,消磨时光。
没一会儿,他却听见一阵极近的吵闹声,仿佛就隔着一堵墙似的。他本不欲理会,但这吵闹声中夹杂着几道熟悉的声音,好像与他有点交情的几个世家公子都在,闹作一团。陆松清放下棋子,沿着小径绕过湖,走到一墙之隔的前院之中一探究竟。
穿过圆形的雕花门,陆松清看见几个小厮抓住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那丫鬟在小厮手中奋力挣扎,显得很是不忿。几步之外,几个前来赴宴的少爷抱臂正看热闹,见陆松清走来,几人行礼客套了几句。
陆松清抱拳回礼,转头问小厮道:“何故如此喧闹?”
一个小厮说:“回陆少爷的话,这人不是我们府上的人,是趁着今天人多混进来的!”
陆松清皱了皱眉,刚要盘问,林空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疾步走过来,“何事?”
小厮便又把情况复述了一遍。据他所说,他们几个在后院和花园连接处看到了这个面生的丫头。一般宾客是不可能擅自到后院闲逛的,更何况是仆从。下人们把她抓起来仔细一看,果然不是林府上的人。
林空沉了脸色,“你家主人是谁,混到我府上,意欲何为?”
那丫头低着头不说话,一脸倔强。
“不招是吧,”林空皱眉,“带下去先好生看管,等宴会结束再细细查问。”
不论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她一定是准备在今天的婚宴上行动的。只要将她先控制住等到婚宴结束,她就不足为惧。而且林空现在忙于接待宾客,实在没工夫理会这个小插曲。
小厮们把丫鬟拖了下去,但方才还拼命挣扎的姑娘竟然不吵不闹,任凭摆布。
陆松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总有不安的感觉萦绕。
……
与林路结亲的是孟家大小姐孟竹,孟家地位不如林家,当今家主仅仅是四品官,而林家掌门人林霁明老爷子可是货真价实的户部尚书,林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绝对是树大根深。这也就是为何陆松清觉得林路与孟竹不是家族安排的联姻,而是两情相悦——因为林家与孟家并不如何门当户对。但瞧得今日林空那模棱两可的态度,陆松清反而不太肯定起来。
申时刚过,头盖红纱的新妇进门,陆松清同一众宾客在堂前站着,却见带孟竹进来的只有孟家人和林家的下人,身为新郎官的林路却不知去向。
林路没有去孟家迎亲就算了,新妇已经进门,他甚至都不曾出现在宴席上,这也太失礼了吧?
此时此刻,不少人心中都冒出这个念头,但碍于林家的面子,没有人说出口。
坐在中央主位上的老爷子林霁明看上去满面红光,虽苍老但不见一丝疲态,想来对孙子的这桩婚事也是很满意的。他亦是发觉林路仍然没有露面,微微蹙眉,伸手招来一个丫鬟,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丫鬟领命离去,想来是找林路去了,渐渐消失在陆松清的余光中。
他没有过多在意,但目光瞥到站在林霁明身边的林空,后者明显面露忧色,与陆松清的目光相触之后,给他使了个眼色。
陆松清顿了一下,看见他恳求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央脱身,向后院而去。
出了陌生人混进府中这种事,加上林路一下午都没有现身,林空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他身为林家长孙又分身乏术,只得让陆松清帮忙去看看。
出乎意料地,林老爷子刚刚吩咐的那个丫鬟脚程很快,陆松清和她几乎是前后脚离开宴席,但一路上甚至连她的背影都没见着。
此时日头略微偏西,天色还亮着,花园阒寂无声,唯闻风摇树影,湖水粼粼。陆松清记得林路的宅子在西边,目标明确,直奔而去。然而他一只脚刚迈上花园的小径,忽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陆松清浑身一震,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声音来自后院的西边,他没记错的话,那里恰好是林路所住的地方。
那里发生什么了?
他顾不得君子礼节,改走为跑,飞奔过去。
穿过连接花园和后院的雕花门,远远地他看见林路的房门大敞着,门口跌坐着一个丫鬟,似乎正是方才林老爷子派来的那个。那姑娘坐在门口一动不动,隐约能听见她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走了调的呻吟,如同断翅坠地的雏鸟,闻者伤心。
见此情形,陆松清心中颤栗了一瞬,直觉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
当他略微喘着气在门口停下,看清楚屋内的景象时,那种淡淡盘旋在心头的不祥预感终于轰然落地。
入眼是大片的红色。这红色并非血的颜色,而是与孟竹身上的喜服成对的那套新郎婚服的颜色。喜服繁复,内外几件衣服几乎将屋中的地板铺满,绣工精巧的外袍展开散落在地,褶皱丛生。血红的颜色之上,是两具白花花的躯体,他们寂静无声,横陈于门内一眼可见的地方。
陆松清的瞳孔陡然收缩。
哪怕是活了二十余年并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也看得出来,这两人已然气绝身亡。他们一动不动的尸体宛如冰冷的蜡像,但蜡像又哪会这样栩栩如生。
他咽下冲至喉头的声音,只觉心胆俱寒,僵立原地。
他不曾见过林路,但料想倒在地上的这一具男尸就是他了。青年的眉眼与林空有五六分相似,此时他的表情显得极为震惊与狰狞,双目圆瞪,死不瞑目。他□□的躯体上是遍布的鞭痕,皮开肉绽,鲜血已然凝固。
他身边的另一具尸体是一个女子,看上去二八年华,容貌清丽。女子的神情却安详许多,仿佛熟睡着,侧卧在林路身边,一只手还搭在他的手臂上,犹如夫妻交颈而眠。女子也是全身**,但她身上却没有伤痕,陆松清只略微扫了一眼就蹙眉移开了目光。
前院内听到丫鬟那一声惨叫的众人在此刻纷纷赶到,林路屋内惨绝人寰的景象就这么展露无遗,人群顿时爆发出惊叫和骚动。
林空跑在最前面,他定睛一看,怔愣了瞬息,发疯似的冲进屋中,摇晃着林路的肩膀:“二弟!你怎么了二弟!你说话啊……”
他本是一个文弱书生,却在此时爆发出状若癫狂的号叫。
许是因为躺在地上的人再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他的呼唤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嚎:“林路!今天是你大婚啊,你醒醒啊——”
陆松清被他吼回了神,连忙转身将乱成一团的人群往外请,不让他们再看见失态的林空和屋内林路与那女子毫无遮掩的尸体。宾客们大多仍然处于震惊之中,因此十分顺从地被陆松清引到了别处,远离了林路的屋子。
上元夜,户部尚书府邸,林家二公子赤身惨死,身旁还有一具不知名女子的尸体,对于赴宴的天潢贵胄们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天子脚下,即使有生杀,也绝对无法沾染他们这些高门贵户的衣角。是以宾客们皆是惊魂未定,议论纷纷。
大多数宾客都认识陆松清,于是有人开口问:“陆公子,林二公子怎么会……”
陆松清摇摇头,语气低沉:“等林尚书过来定夺吧。”
他声音虽清澈,但有种让人安定的沉,喧闹渐渐平复。
林霁明姗姗来迟。老爷子腿脚不好,上朝时陛下都亲准他坐轮椅、不必跪拜,然而此刻,他是一瘸一拐地奔跑过来的,苍老的面庞上挂着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悲愤,他看也不看聚在花园中的人群,甩开了所有下人想要搀扶的手,颤颤巍巍地扑到林路房门前。
看到抱着林路尸体泪流满面、嗓子已经哭不出声的林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霁明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地,晶莹的泪花在眼眶中泛起。他伸出手似是想要触碰孙子的身体,可他太远了,太远了。
一时间小院寂静如死,唯有压抑到极致的低声呜咽。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很快就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红日西斜,老爷子面容被残阳映照得殷红一片,沟壑里又是深深的阴影,恰似房中大片大片铺陈的喜服。
“小空,去报官。”林霁明声音沙哑,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官府定会给我林家一个交代。”
他说罢,扭头看向花园中的众宾客,“劳烦各位大人在林府稍候,等府尹前来盘查。事关林某爱孙之死,望各位体谅。”
他眼眸中闪耀着凌厉的精芒,掩过眼底深沉入骨的悲怆,如此之快地从痛苦中抽离,在场之人无不动容。人们恍然间想起,这位悲切沧桑的老人,也是在朝堂上叱咤数十年而屹立不倒的六部尚书之一啊。
陆松清上前一步,主动拱手道:“尚书大人,晚辈愿前去京兆尹府报官。”
事态如此严重,林空不可能有林霁明这般冷静,让他前去还不知能不能说清楚。陆松清于情于理都应当出手相助。
林霁明看过来:“你是陆家长子,小空的同窗?”
陆松清颔首:“正是。”
他和林空曾是同窗,现如今又都是国子监的博士,教授学生。
林霁明短暂思量片刻,道:“劳驾了。”
陆松清再度躬身,一刻也不敢耽搁,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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