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惊弦
阿影近来总觉得心神不宁。
那种感觉并非源于具体的威胁,更像平静湖面下无声的暗流。他依旧每日刻他的木头,应付着街坊邻里的订单,听墨师傅偶尔的指点,去河边看乌篷船来来往往。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了,是目光。
一种被无形之物悄然注视的感觉,如春日里恼人的飞絮,拂之不去。当他猛地抬头环顾,巷口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将柳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当他于市集挑选刻刀,回头望去,只有贩夫走卒熙攘往来。
是错觉吗?他抚上心口,那里并无旧伤复发的悸痛,只有一片空茫的警惕。这警惕仿佛刻在骨头里,与那些夜半惊醒的噩梦同源。
墨师傅在某日傍晚放下药篓,浑浊的老眼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沙哑:“最近,少出门。”
阿影抬眼,无声地询问。
老者却不再多言,佝偻着背,转身进了药房。空气里只余草药清苦的味道,和他那句意味不明的告诫。
又过了几日,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点熟悉的,让他骨髓发冷的压迫感。
他决定去镇外的竹林走走,或许清幽的竹香能涤荡这莫名的烦躁。
细雨初歇,竹叶青翠欲滴,林间雾气氤氲,地上铺着厚厚的、柔软的去岁落叶。阿影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灌入肺腑,稍解烦闷。
他靠在一株粗壮的毛竹下,闭上眼,试图捕捉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那个模糊的身影,冰冷的酒液,灼热的血,还有……一枚粗糙的,带着微弱体温的……
是什么?
他蹙紧眉头,用力去想,头却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
“咻!”
一道极轻微的、几乎融入风中的破空之声,从身后疾射而来!
不是错觉!
阿影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那是一种远超思考的本能!他甚至来不及睁眼,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左侧旋身、矮下!
“笃!”
一支三棱透骨镖,擦着他的右臂衣袖,深深钉入他方才依靠的竹竿,镖尾的红缨剧烈颤抖,发出令人齿冷的嗡鸣。
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臂上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阿影单膝跪地,倏然抬头,眼中不再是平日里木匠阿影的温顺茫然,而是属于影十七的、淬了冰的警惕与杀意。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竹林深处一个急速远遁的灰色身影。
有埋伏!目标是……他?
为什么?
他无暇细想,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追出!脚步踏在湿润的落叶上,几乎无声。肺腑间的旧伤被这骤然提气牵动,传来闷痛,但他顾不上了。那个灰衣人的身法极快,显然训练有素,绝非普通毛贼。
两人一追一逃,在密林中穿梭。
灰衣人对地形似乎颇为熟悉,专挑林木茂密、路径难辨之处奔逃。阿影凭借着身体残留的本能死死咬住,距离在不断拉近。
就在他即将追上,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对方后心衣衫的刹那——
异变再生!
侧前方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寒光乍现!第二道攻击,悄无声息地袭向他的肋下!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是陷阱!不止一人!
阿影瞳孔骤缩!旧伤限制了他在空中变换身法的余地,前方是逃遁的诱饵,侧方是致命的杀招!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拧身,避开要害,准备用左肩硬抗这一下——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在他身侧炸响!
一枚玄铁令牌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开了那道袭向他的寒光——是一柄淬毒的短刃!
令牌去势未减,“噗”地一声闷响,深深嵌入侧方偷袭者的咽喉!那人连哼都未曾哼出一声,便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林间阴影处掠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直扑前方那个逃遁的灰衣人!
“留活口!”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青衣人身形微顿,手下招式一变,化掌为爪,迅如闪电地扣向灰衣人的肩井穴。
灰衣人见同伴毙命,心知逃生无望,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竟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那爪风,主动将咽喉送上!
“咔嚓”一声轻响。
青衣人的手指停在半空。灰衣人已软软倒地,嘴角溢出黑血,顷刻间气绝身亡——他竟在瞬间自断了心脉,连同藏在齿间的毒囊一并咬破。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从遇袭到两人毙命,不过短短数息。
竹林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余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的血腥气。
阿影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右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肺腑闷痛不已。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站在两具尸体中间的青衣男子。
男子身形挺拔,穿着寻常的青布长衫,却难掩通身的贵气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缓缓转过身。
那一瞬,阿影觉得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男人的面容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俊美,冷峻,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与威仪,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牢牢地锁在他身上。那目光太过复杂,翻涌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痛楚?是失而复得的珍视?还是……别的什么?
很陌生。
却又……该死的熟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绞痛。比肺腑的旧伤更痛千百倍。
他认识这张脸。
他一定认识。
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碎片,那个立在无边黑暗里的模糊身影,瞬间有了清晰的轮廓!
头痛欲裂,无数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冲撞、翻腾,想要破土而出!
青衣男子——沈玦,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的脚步很慢,很沉,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阿影的脸,贪婪地、近乎绝望地描摹着他的眉眼,像是要将这两年七百多个日夜的空白,一次性看够本。
他在阿影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沈玦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惯于掌控一切、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竟微微泛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阿影的脸,确认这不是另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阿影肌肤的前一刹那——
阿影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动作快得像是本能。
他看着沈玦,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陌生,以及一丝被打扰、被卷入麻烦的警惕与不悦。他抚着剧痛的心口,蹙紧眉头,用因为旧伤和久未言语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的声音,冷冷地问:
“你……是谁?”
“……”
沈玦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所有翻涌的、激烈的情绪,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火焰,一点点凝固,碎裂,最终只剩下巨大的、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的空洞与……绝望。
他寻了他七百多个日夜。
他跨越千山万水而来。
他以为……
可他的十七,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问他——
你是谁。
竹林幽寂,风吹过,带来远处镇子模糊的市声,和近处尸体上逐渐浓重的血腥气。
沈玦看着阿影那双写满疏离与茫然的眸子,过了许久,许久,才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苦涩的弧度。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江倒海的痛楚,再抬眼时,已勉强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在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姓沈,单名一个‘……寻’字。是一个……路过此地的商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影渗血的右臂上,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与戾气(针对那些已死的刺客)。
“方才见有人对阁下不利,情急出手。阁下……无恙否?”
阿影没有回答。他只是捂着心口,用那种混合着警惕、茫然和探究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沈寻”的商人。
那双眼睛……
为什么,看着这双眼睛,他的心,会这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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