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刻痕
自那日竹林遇袭已过去半月,阿影右臂的伤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可心头的滞涩与烦闷,却如同这江南愈发潮湿闷热的天气,挥之不去。
那个叫沈寻的男人,并未如他所愿消失,反而在镇东头赁下了一处临河的清静小院,大有在此长居的架势。更让阿影不适的是,沈寻总能寻到各种由头,恰到好处地侵入他试图维持的平静。
今日差人送来一盒据说是宫廷秘制的玉肌膏,言明对淡化疤痕有奇效;明日亲自登门,拿着一块纹理奇特的沉香木,请他品鉴,顺道请教镇上手艺最好的铁匠铺子;后日又仿佛偶遇般,在他常去的茶摊坐下,自然地替他付了茶钱,与他闲聊几句风土人情。
姿态从容,理由充分,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无一处不透着刻意。
阿影一概冷淡应对。玉肌膏原封不动地退回,沉香木只言不喜其味,茶钱则在次日便让茶摊伙计送了同等数额的铜板去云来客栈。
他不喜欢欠人,更不喜欢这种被无形之物缠绕、窥探的感觉。
然而,某些东西却避无可避。
比如沈寻看他时的眼神。
那目光太深太沉,像是压抑着惊涛骇浪的深潭,偶尔泄出的一丝波澜,便烫得阿影心口发紧。那里面有探究,有追忆,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沉甸甸的痛楚,以及一丝令他心惊的、仿佛失而复得般的珍视。
这珍视从何而来。又为的是哪个故人。
阿影不愿去想,只想将这人连同那些混乱的梦境碎片一同摒除在心门之外。
这日,墨师傅让他去镇外的窑场取一批定制的药盅。回来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细雨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阿影抱着沉重的包裹,加快脚步,行至离家不远的巷口时,却猛地顿住了。
雨丝绵密,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水痕。巷子深处,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立于他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下。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青衣被雨气濡湿,深了一片。
是沈寻。
他不知在此等了多久,身形挺拔如松,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阿影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沈寻听见脚步声,伞沿微抬,目光穿过雨幕,精准地落在他身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亮的光,像是夜行人终于看到了灯火。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沙哑些,带着雨水的凉意。
阿影抱紧怀中的包裹,陶瓷药盅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让他清醒了几分。"沈老板有事?"他语气疏离,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沈寻举步走近,油纸伞自然而然地倾向他头顶,隔绝了绵绵雨丝。两人距离瞬间拉近,那股清冽的、混着极淡龙涎香的气息再次将阿影笼罩。
"无事。"沈寻的目光落在他被细雨打湿的肩头,又移到他抱着沉重包裹的手臂,"只是见天色已晚,又落了雨,想来看看你是否需要帮忙。"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他们非亲非故,甚至连熟识都算不上。
阿影蹙眉,正欲开口拒绝,视线却无意间扫过沈寻垂在身侧、握着伞柄的左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拇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中指指根一处厚厚的旧茧。
那个动作。
阿影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些混乱的模糊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
烛火摇曳的书房,他垂首奉上一卷密报,一只修长的手接过,拇指同样在那个位置摩挲了一下。
校场之上,那人挽弓搭箭,箭矢离弦后,收回的手。
还有。
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阿影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怀中的包裹险些脱手。
"怎么了?"沈寻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焦急。
那触碰如同烙铁,阿影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湿冷的墙壁上。他抬起眼看向沈寻,眼神里充满了惊悸茫然,还有一丝被侵犯领地的愤怒。
"别碰我。"他声音嘶哑,带着喘息。
沈寻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阿影苍白惊惶的脸,眼底翻涌起剧烈的痛楚与自责。他缓缓收回手,指节攥得发白。
"对不住。"他哑声道,将伞又往阿影的方向挪了挪,全然不顾自己半边肩膀已被雨水浸透,"我只是。"
他只是什么。
他只是控制不住想靠近,想确认他的十七是否安好,想弥补那些无法言说的亏欠。
可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能说。
阿影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些碎片化的画面还在脑海中冲撞,与眼前这个男人重叠,带来一阵阵恶心眩晕。
他看着沈寻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看着他那双盛满复杂情绪此刻写满无措与痛楚的眼睛,心口那股滞涩的痛楚愈发鲜明。
这个人像一把错误的钥匙,强硬地想要撬开他紧锁的记忆之门,门后或许是万丈深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疲惫与疏离。
"沈老板,"他站直身体,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雨水更冷,"你的关心,阿影承受不起。"
他伸手轻轻推开了头顶那把过于沉重的油纸伞,任由冰凉的雨丝再次落在脸上。
"无论你透过我想看到的是谁,"他直视着沈寻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都不是他。"
"请回吧。"
说完他不再看沈寻一眼,抱着他的包裹一步步走进细密的雨幕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而后轻轻关上。
将那道青衣执伞仿佛要被雨水和夜色吞没的孤寂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沈寻站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青筋暴起。雨水顺着伞沿滴下,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不会再为他开启的木门,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近乎绝望的叹息。
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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