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夜雨
门闩落下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像一记重锤沉沉砸在沈玦心上。
雨水顺着竹骨伞面滑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密的水花。他就这样站在渐密的雨幕里,望着那扇刚刚合拢的柏木门,仿佛要透过厚重的木板看清里间那个骤然疏离的身影。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更衬得此间死寂。青衣下摆已彻底湿透,紧贴着肌肤,带来黏腻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翻涌而上的冰冷。
他又搞砸了。
那双惊惶又疏离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的十七何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从前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只有绝对的忠诚,偶尔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会泄露一丝极淡的被他刻意忽略的眷慕。
如今只剩全然的陌生,以及被冒犯的怒意。
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滑过眼角,带着冰凉的咸涩。他抬手指腹粗粝,用力抹去水痕,分不清是雨是其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几乎冲破喉咙的苦涩。
"主子。"
韩青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撑着一把更大的油纸伞快步走近,将伞严实地遮在他头顶,自己的肩头却瞬间被雨水打湿。"雨势渐急,回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
沈玦身形未动,目光仍死死胶着在那扇门上,像是要将其灼穿。"查清楚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石磨过。
"是。"韩青垂首,语速平稳却带着肃杀之气,"竹林那两人已确认是林家余孽雇的江湖死士。林微雨被遣出京后,其父林崇明一直心怀怨恨,不知从何处探得一丝关于江南的风声,便想铤而走险断了主子的念想。"
"念想……"沈玦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的念想如今连靠近都不能。
他最终还是没有硬闯。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入更深的雨幕。韩青沉默地跟在身后,小心地为他撑着伞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露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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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阿影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怀里的药盅包裹滚落一旁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也浑然不觉。门外脚步声渐远最终消失,他却依然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沉重的目光仿佛还烙印在门上。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更深沉的茫然。
那个摩挲旧茧的动作为何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反应。
那些闪回的画面模糊不清却带着强烈的情绪底色——敬畏顺从以及一丝被压抑到极处的隐秘的渴望。
他抬手用力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混乱的影像驱逐出去。不能想不该想。墨师傅说过他伤势太重尤其是头部受过重创强行回忆恐生不测。
可沈寻的存在就像投入古井的巨石不断搅动着看似平静的水面。
他究竟是谁。与自己遗忘的过去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何他的眼神那般痛苦又那般专注。
阿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冽又霸道的气息。
烦乱。无比的烦乱。
他撑着门板站起身不再去看那扇门径直走向内间的工作台。台上散落着未完成的木雕一只展翅欲飞的雨燕已初具形态。
他拿起刻刀指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金属心神才稍稍安定。木头不会骗人一刀一刻皆有迹可循。不像人心不像记忆那般错综复杂难以捉摸。
他必须守住眼下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无论沈寻是谁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与现在的阿影无关。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瓦片也敲打在他纷乱的心上。
这一夜两人隔着一道墙一门之距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一个在雨中黯然离去一个在灯下刻木不宁。
雨下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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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雨歇云散。
阿影推开窗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屋内的沉闷。他如往常般生火做饭打扫庭院将昨日取回的药盅一一归置。动作看似与平日无异只有他自己知道心神始终悬着一线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然而一整天过去巷口再未出现那个青衣身影。
沈寻似乎真的听从了他的"警告"消失了。
阿影刻着木头心却莫名空了一块。这种空落并非思念而是一种悬而未决的焦躁。仿佛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暂时隐匿却并未离开。
这种焦躁在第三日傍晚达到了顶峰。
他正在雕刻雨燕的翅膀刻刀一个不稳在即将成型的羽翼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无法挽回的瑕疵。
他盯着那道败笔半晌猛地将刻刀拍在桌上。
"心烦意乱如何成器?"墨师傅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把新采的草药浑浊的老眼扫过桌上刻坏的木料语气平淡。
阿影垂下眼:"弟子知错。"
"错不在刀在心。"墨师傅将草药放在一旁的架子上,"你这两日气息浮躁手下力道失衡。若静不下心不如出去走走。"
阿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确实需要出去走走。不是为了散心而是为了确认。
他走出小巷沿着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街边的茶摊酒楼书肆甚至河边沈寻赁下的那处小院。
小院门扉紧闭悄无声息。
他走到云来客栈楼下踟蹰片刻终究没有进去询问。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蔓延。那人是走了吗。因为他的驱赶所以放弃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口莫名一窒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去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座石桥。
桥洞下阴影中似乎倚坐着一个人影。
阿影的心猛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几步。
看清那人影的瞬间他瞳孔骤缩。
是沈寻。
他依旧穿着那日那件青衣只是衣衫皱褶沾着泥点显得狼狈不堪。他背靠着冰冷的桥墩双目紧闭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唇瓣干裂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竟没有离开也没有回那小院而是将自己藏在了这桥洞之下。
阿影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
他该转身就走。这人与他无关是麻烦是搅乱他平静的根源。
可是。
他看着沈寻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此刻无力闭着的眼眸看着他那双修长此刻却无力垂落的手。
脑海中又闪过那个摩挲旧茧的动作闪过那些模糊的带着敬畏与渴望的画面。
鬼使神差地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靠近了才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雨水未干的潮湿和一丝血腥味。
阿影蹲下身迟疑了一下伸手探向沈寻的额头。
触手一片滚烫。
他在发热。而且温度高得吓人。
阿影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心跳如鼓。他这才注意到沈寻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关节处有着明显的破损和淤青像是狠狠击打过什么坚硬之物。
是那日离开后他去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别的。
"水……"沈寻在昏沉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
阿影看着他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与平日那个气势迫人心思深沉的"沈老板"判若两人。那个在竹林间出手狠厉在雨夜执着守候的身影与眼前这个高烧昏迷蜷缩在桥洞下的身影重重叠叠割裂又统一。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
但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伸出手费力地将沈寻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撑起他沉重而滚烫的身体。
"真是欠你的。"他低声自语带着认命般的无奈搀扶着这个巨大的"麻烦"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自己那间并不宽敞的曾将他拒之门外的木屋走去。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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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内灯火如豆。
阿影将沈寻安置在榻上拧了湿布巾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他翻出墨师傅配置的退热草药仔细煎煮。
喂药是个难题。沈寻牙关紧抿药汁顺着嘴角滑落。阿影试了几次都无法将药顺利喂下。
他盯着沈寻干裂的唇瓣犹豫片刻最终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以口相渡。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蔓延沈寻的唇干燥而滚烫。阿影的心跳漏了一拍迅速直起身抹去唇边的药渍耳根微微发烫。
好在这次药总算喂了进去。
他坐在榻边守着不时更换沈寻额上的布巾。沈寻的呓语断断续续传来。
"十七……别走……"
"对不起……是我错了……"
"回来……求你……"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阿影的心湖。他静静地看着榻上这个脆弱不堪的男人试图将他和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重叠。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夜深了油灯里的火光微微摇曳。阿影靠在榻边眼皮沉重。就在他即将睡去时忽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
他猛地惊醒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沈寻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深沉与算计只剩下高烧后的虚弱与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十七……"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伸手想要触碰阿影的脸。
阿影下意识地后退避开了那个触碰。
沈寻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他闭上眼不再看阿影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
阿影看着他那副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不是你的十七。"他低声说不知是在告诉沈寻还是在提醒自己。
沈寻没有回应似乎又陷入了昏睡。只是眼角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滑落迅速没入鬓发。
阿影怔怔地看着那点湿痕许久没有动作。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这一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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