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咸涩的海风漫过沙滩,裴沐闲正俯身拨开湿润的沙粒。蓝裙摆沾了潮气,在熹微晨光里洇出深色云纹。三五个渔村孩童赤脚从她身边跑过,藤编小桶里盛着刚拾的镜贝,贝壳表面蜿蜒的裂痕恰似太生镜的纹路。
"少将军且看这枚。"她指尖银针轻挑,赤纹贝在掌心绽开,露出内里冰晶般的贝肉,"程公子说过,北海的镜贝专食执念——你猜这壳上裂痕是天生,还是谁的心魔所化?"
陆青屈膝蹲在她身侧,剑鞘压着沙砾发出细响。他拾起枚青灰色镜贝,贝肉突然浮现程子南的虚影,雪衣公子倚着梅树轻笑:"青郎,你可知执刀的手也能捧起露水......"幻象未竟,裴沐闲的银针已刺入贝心,冰魄丝缠住陆青手腕:"镜贝最会窥人心事,少将军莫着了道。"
鸥鸣自远处破空而来。南门涧拎着竹篓晃到近前,判官笔尖还沾着朱砂:"陆兄快来瞧瞧,这篓贝够煮三锅鲜汤!"他身后跟着提金锁链的如意宝,少女发间珍珠步摇缠着几缕灵萤幽光,正踮脚去够南门涧高举的竹篓。
"姓南的!那枚赤纹贝是本小姐先瞧见的!"
"如大小姐的鎏金履陷进沙里了。"南门涧笑着躲开,"不如拿金锁链同我换?"
老渔夫陈三扛着渔网踱来,古铜色脸庞刻满风浪痕迹:"诸位贵人莫糟蹋镜贝,这物件炖汤能祛寒湿。"他粗糙的指腹抚过贝壳裂痕,"三十年前北海闹饥荒,渔家都靠镜贝吊命——说来也怪,吞了镜贝肉的人,夜里总梦见前尘往事。"
裴沐闲将赤纹贝轻轻放回沙坑:"老丈可曾梦见什么?"
"不过些捕鱼晒网的琐事。"陈三浑浊的眼望向雾海,"倒是村东阿囡吞贝后,突然会唱她早夭阿姊常哼的渔歌。"他抖开渔网补着破洞,麻绳在晨光里起起落落,"许是镜贝吞了亡魂,又借着活人喉咙吐出来。"
陆青忽觉怀中镜片发烫。他摸出半块青铜镜,见镜面映着许清临独坐礁岩的身影。那姑娘正细细擦拭铜铃,铃舌碰在褪色的"许"字图腾上,荡开一声悠长叹息。
"镜贝粥来喽!"如意宝的娇喝打破凝滞。她捧着陶罐跑来,金锁链缠着罐耳叮当作响。南门涧掀开罐盖揶揄:"如大小姐莫不是把糖罐错当盐罐?"
"本小姐亲手捞的贝,毒不死你!"
裴沐闲舀起乳白粥汤,逆季梅瓣在勺中沉浮:"程公子从前也爱这般煮粥,总说咸腥里掺点梅香,方知人间百味。"她腕间降魔绦扫过陆青手背,"少将军尝尝,可有三年前南冈城的滋味?"
陆青抿了口热粥,镜贝的鲜甜混着梅香漫过舌尖。雾气中隐约浮现程子南煮茶的背影,那人袖口落着星点药渍,却比此刻青铜镜的寒意温暖三分。孩童们嬉闹着围过来讨粥喝,有个总角小儿指着他的剑穗:"将军的蓝珠子像镜贝!"
"这是钟山寺的冰魄石。"裴沐闲拿银针蘸粥,在沙地勾出简易星图,"北海眼的风暴卷着镜墟残片,经百年浪淘化作镜贝。少将军剑穗上的石头,恰与这些贝壳同源。"
南门涧忽然用判官笔戳了戳陆青:"你猜程子南为何嘱你集镜贝?"不待回答又自接话,"定是要串成链子,给咱们如大小姐当新首饰!"
"呸!本小姐才不戴这些腌臜玩意!"如意宝甩着金锁链起身,链梢惊起几只灵萤。南门涧笑着去扑流萤,朱砂笔在雾中勾出歪扭的梅枝。
许清临不知何时也踱了过来。她将铜铃系在陆青剑鞘上,忽然开口:"阿姊从前爱在粥里添薄荷。"铜铃轻晃,映出个模糊的少女身影正在灶台忙碌,"她总说,凉的东西吃着不烧心。"
老渔夫补完渔网,掏出烟斗在礁石上磕了磕:"二十年前有对姊妹花总来拾贝,说是要集满九百枚镇宅。"他眯眼望向裴沐闲,"那姊姊的银针使得漂亮,专挑不带怨气的镜贝——倒与姑娘手法相似。"
裴沐闲缠着冰魄丝的手顿了顿。陆青忽然想起钟山寺往生铃上的刻痕,三百"裴"字中有个与老渔夫形容的重合。他剑鞘无意识划过沙地,梅纹恰与孩童们堆的沙堡相连。
"诸位可知镜贝如何辨善恶?"裴沐闲忽然将银针插入沙地。针尾颤出清鸣,近处镜贝竟随声开合,露出内里或澄澈或浑浊的贝肉。"怨气重的贝肉发灰,纯净的透若琉璃。"她拾起枚莹白镜贝递给陆青,"少将军这颗心,如今是澄是浊?"
南门涧凑过来细看:"我瞧陆兄心里定装着程公子的梅花烙......"
"南门公子还是操心咳疾罢。"裴沐闲银针转向他心口要穴,"昨夜你偷减药量,寅时咳了三刻。"
雾气渐散时,众人帮着修补陈三的旧渔船。陆青半跪船尾削木板,剑气精准剔去腐朽部分。如意宝蹲在一旁递竹钉,金锁链缠着锤柄抱怨:"这破船值得费工夫?本小姐赔他十艘新的!"
"龙骨浸着三十年海腥,新船可比不得。"陈三抹着桐油轻笑,"贵人你看这船板纹路,暴雨天会浮出梅枝图案——许是哪位痴情郎刻给心上人的。"
裴沐闲正用降魔绦缠紧桅杆,闻言指尖微颤。冰魄丝在木纹间游走,果然触到深埋的梅枝刻痕。许清临的铜铃忽然无风自动,铃舌映出程子南残影抚过船板的画面。
正午艳阳晒暖船板时,南门涧在舱底翻出个锈蚀的铁盒。盒内《北海志》残页记载着镜贝歌谣:"月照琉璃贝,风渡往生魂,谁拾相思骨,来世不相闻。"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梅枝,花瓣脉络竟与陆青剑穗纹路重合。
"这定是程子南的手笔!"如意宝抢过梅枝,"他总爱在书里夹些花啊叶的。"
裴沐闲将梅枝浸入海水,枯瓣遇水舒展如生:"师兄当年剖丹前,也在药典里夹过逆季梅。"她忽然将梅枝别在陆青襟前,"此去北海眼,少将军莫忘此刻咸风梅香。"
日头西斜时,陈三驾着修补好的船试航。孩童们追着浪花掷镜贝,贝壳在波光里沉浮如星子。许清临忽然将铜铃浸入海水,哼起段破碎渔歌。陆青倚着船舷望去,恍惚见个与许清临七分相似的少女正在船头织网。
"少将军可知,程公子为何选你?"裴沐闲的声音混在浪声里传来。她腕间降魔绦缠着枚莹白镜贝,"因你看得见沙粒里的琉璃——这世道多的是把珍珠当鱼目的蠢人。"
陆青握紧剑柄,青铜镜在怀中泛起暖意。他忽然明了程子南宁碎妖丹也要守住的,不过是渔村灶台一碗热粥,孩童赤足追萤的笑闹,以及此刻船头将散未散的人间烟火。
暮色染透帆影时,老渔夫在船头点燃鲛油灯。暖黄光晕裹着众人返航,裴沐闲在颠簸中默写药方,南门涧与如意宝斗嘴声混着浪声忽远忽近。陆青摩挲镜贝纹路,心想若天道真是面镜子,此刻漾着的该是渔网补丁的粗麻纹路,而非青铜冷光。
靠岸时,许清临将铜铃系在陈三船头:"老丈下次出航,烦请带着这铃。"她眼底浮起极淡的笑意,"说不定能召来故人魂。"
夜色降临时,裴沐闲独坐礁岩拆解降魔绦。银丝在月光下泛着雪妖发色,渐渐编成剑穗模样。陆青走近时,听见她低语:"师兄说世间最锋利的剑,当系最柔软的穗。"
海风卷着这句呢喃散入星河,远处传来陈三教孙儿辨认镜贝的絮语。
裴沐闲正半跪着整理陆青的护心镜。银丝编就的降魔绦缠在玄甲梅纹间,她指尖拂过甲片接缝处,忽然捻起片细小的镜贝残壳:"少将军可知,程公子当年在此处说过什么?"
"他说北海的风能蚀铁销骨,却蚀不穿人心执念。"陆青望着雾中模糊的船影,玄木船舷挂着的青铜镜在雾里泛着幽光,恰似三年前梅林深处未化的雪。
南门涧抱着药篓从跳板晃过来,判官笔尖戳了戳陆青的护心镜:"裴姑娘再系紧些,当心这铁疙瘩坠了咱们陆将军下海喂龙鳅。"他袖口滑出半截安神叶,被裴沐闲用银针钉在船舷:"南门公子若再偷减药量,今晚咳起来可没蜜饯润喉。"
梳着双螺髻的阿荇从底舱探出头,粗布裙摆沾着盐粒:"将军的褥子用艾草熏过三遍,窗边鲛绡帘浸过薄荷水。"她父亲陈三佝偻着背补渔网,缺牙的嘴漏着笑:"贵人莫嫌腌梅罐挡路,北海风浪大时,含颗梅子能定魂。"
如意宝提着鎏金裙裾跃上甲板,腕间新镯撞得镇船镜叮咚作响:"把这腌臜罐子挪开!本小姐的织金枕要是沾了盐味......"
"如家七年前沉的那艘'金缕衣号',甲板也嵌着这种青蚨镜。"许清临幽灵般从桅杆后转出,铜铃扫过船板接缝,"当时货舱里除了丝绸,还有三百罐写着'赈灾'的童尸。"
海浪突然在船底炸开闷响。陈三补网的手顿了顿,麻绳在苍老指节间勒出深痕:"老朽的闺女阿荇,就是七年前吃赈灾粮活下来的。"他浑浊的眼望向雾霭,"那米袋缝线用的红绳,和贵人腕间金锁链倒有几分相似。"
如意宝的金丝履碾过滚落的腌梅,蜜汁渗进青蚨纹路。老渔夫撑着竹篙从雾中现身,蓑衣滴落的水珠在甲板凝成钟山轮廓:"姑娘可知青蚨钱的掌故?母钱子钱相逐,恰如因果轮回——你今日踩碎的,许是前世未了的孽。"
玄木船切开翡翠色浪涛时,陆青在左舷撞见煮药的老叟。紫铜吊子咕嘟冒着泡,海蛇藤缠着冰魄贝沉浮,药香掩不住舱底飘来的陈年藻腥。老者从怀中摸出鎏金怀表,缺了镜片的表盘咔嗒作响:"戌时三刻该饮防风汤,程公子托梦说加了薄荷叶。"
"他托梦时穿什么衣裳?"陆青忽然问。
"雪衣染了半边红,像裹着晚霞的残雪。"老叟掀帘钻进舱室前,将半片薄荷叶按在陆青掌心,"他说你怕苦。"
顶层甲板飘来破碎的三弦琴音。盲眼琴师枯枝般的手抚过蛇皮琴面,南门涧倚着货箱落下一枚黑玉棋:"先生这曲《鲛人泪》,倒让我想起程公子抚琴的模样。"棋子叩在《平云记》残页上,朱砂批注的"崇安三年"洇开水痕。
"三十年前有对兄妹被锁在玄阴教丹房,药师在他们心口烙铜镜。"琴师空洞的眼窝转向海浪,"妹妹咽气前,血在冰面凝成梅枝——就是贵人剑穗上那株的模样。"
如意宝的金镯突然砸在棋盘上:"编这些鬼话不如赌点实在的!本小姐押南海明珠,赌你三弦里藏着玄阴教的符咒!"
许清临的铜铃毫无征兆地荡开清音。她立在逐渐狂暴的浪涛中,褪色的青灰裙裾翻卷如帆:"崇安三年腊月初七,如家沉船卷走的不止赈灾粮。"染血的襁褓布在风中舒展,露出半截冰雕般的婴孩手指,"还有三百个本该在除夕夜讨糖吃的孩子。"
浓雾裂开缝隙时,十二艘幽灵船正与玄木船并行。冰雕人影伫立船舷,每具心口都绽着血玉雕成的梅。阿荇怀中的腌梅罐突然炸裂,盐粒在空中凝成往生咒文。陈三拽着闺女退向舱门:"这是三十年前祭海神的仪仗船!"
盲琴师的三弦琴应声而裂。藏在琴腹的青铜匕首甫现寒光,就被南门涧的判官笔钉在桅杆:"好一柄'往生刃',程公子若在,定要赞你仿得精巧。"他忽然剧烈咳嗽,朱砂混着血沫溅上琴师衣襟,"可惜淬毒的火候差了三分。"
老渔夫的破舟幽灵般贴上来,竹篙点过的地方泛起青铜光晕:"后生仔可要听真正的往生谣?"他缺牙的嘴漏着风哼唱,"那年程小公子剜心取血,佛堂梁上的灰雀都泣了血......"
暴雨倾盆而落时,陆青攥紧裴沐闲偷塞的银丝。赤色珊瑚在惊涛间舒展枝桠,每朵绽开的梅苞里都蜷着婴孩指骨。许清临突然将铜铃按进浪涛,铃舌镜片映出骇人真相——那些所谓珊瑚,皆是玄阴教用童尸炼化的太生镜基座。
"闭眼!"
裴沐闲的声音穿透雨幕。陆青阖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阿荇用腌梅汁在甲板画避邪符,陈三满是老茧的手紧攥着闺女腕间的红绳。银丝系上桅杆刹那,暴雨凝成冰珠悬在半空,幽灵船上的冰雕齐齐转头,三百双空洞的眼窝里开出血梅。
时间静止的缝隙里,陆青听见裴沐闲的声音贴着耳畔:"少将军现在可知,程公子为何独选你执剑?"悬停的雨珠映出万千画面:老渔夫教孙儿辨潮汐、盲琴师替女童修三弦、陈三为阿荇补的那张旧网,"因你看得见腌梅罐里的活人气,闻得出铜锈下的烟火味。"
冰珠坠海时,十二艘幽灵船已化雾散去。如意宝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金锁链缠着半枚冰梅发簪:"这...这是去年除夕我丢在......"
"是你阿娘墓前的供品。"许清临擦着铜铃转身,"她在地府等这簪子,等了七百个日夜。"
南门涧忽然将染血的棋谱抛向海浪:"诸位听好了——这局棋程公子留了残谱,说破局关键在'宁碎玲珑局,不伤布衣心'。"他笑着抹去唇角血渍,"要我说,不如炖锅镜贝汤实在!"
暮色染透帆影时,陆青在船尾找到煮药的裴沐闲。她将降魔绦拆成银丝,正往药吊子里添逆季梅:"师兄总说良药该裹着糖衣,我却觉着苦味方能醒神。"月光落在她发间新生的银丝上,"少将军选的这条路,可比药汤苦多了。"
"但腌梅罐里有盐,残局谱里藏糖。"陆青忽然接话。他望着远处陈三教阿荇撒网的剪影,心想这大概就是程子南以命相护的人间——咸涩里掺着回甘,如同老渔夫皱纹里嵌的海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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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闲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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