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碾碎南冈月色时，檐角积着的薄雪簌簌落下。陆青将烛台往案角推了推，青瓷碟里的梅花糕裂出几道细纹，糖霜在烛火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少爷可要添些安神茶？"
梅婶新蒸的糕点腾起白雾。
南门涧裹着银狐裘窝在炭盆旁，闻言用火钳拨弄炭火："刘将军前日送来的庐山云雾，配这茶点倒是风雅。"火星子噼啪溅起，在他月白袍角灼出几点焦痕，倒似绣了暗梅纹。
许清临就是在这茶香氤氲时叩的门环。粗麻斗篷沾着城外坟岗的碎雪，腕间铜铃却擦得锃亮。她将豁口陶碗轻放石阶："进来讨半块梅花糕。"
"姑娘的铜铃倒像前朝古物。"陆青示意阿珊看茶，见那铃舌刻着模糊的"许"字纹。
"饥民哪有什么祖业。"许清临接过热茶焐手，氤氲水汽漫过颈间疤痕，"三年前程公子在乱葬岗捡到我时，这铃铛就挂在枯梅枝上。"
忽传来瓷器碎裂声。如意宝提着金丝裙裾跨过门槛，孔雀翎披风扫落案头枯梅："本小姐房里的粗瓷盏都崩了口，刘管事莫不是......"话音戛然而止，她盯着铜铃的金镶玉护甲在案上划出白痕。
"如小姐的珍珠步摇歪了。"
许清临掰开梅花糕，蜜渍梅肉渗出暗红汁液，"听闻崇安三年腊月，如家粮车轧过许家村坟头时，车轮染的血够浸透十里梅根。"
南门涧摆弄着棋篓里的白玉子，轻笑："从前在钟山寺听经，老和尚说因果如棋局。"黑子叩在"天元"位，"有人执白却落得满盘墨，有人握黑反倒挣出条生路。"
梅婶添炭的手顿了顿："梅树要经三冬苦，才开得二月香。"她粗糙指腹抚平陆青衣襟褶皱，"可知做梅花糕的诀窍？需取未开的梅苞浸足晨露，蒸出的芯子才不带涩味。"
阿珊突然指着铜铃嚷道："这花纹和程先生诗稿边角的暗纹好像！上回他教我认字时......"
"阿珊！"
梅婶急急打断，铜吊子磕在青砖地上当啷作响。廊下老梅枝映在窗纸，影子恰似程子南执笔写诗的侧影。
陆青推开东窗道："程先生上月捎来的君山银针，倒是配这糕点正好。"
月光漫过庭中雪人——阿珊午间堆的，还系着褪色梅纹发带。
如意宝夺过茶筅击出细密白沫："陆将军府上的茶具该换了。"翡翠镯碰着青瓷盏叮咚作响，混着句呢喃："那年雪灾...如家开仓放的是陈年霉米......"
许清临铜铃轻晃，惊飞檐下蓝尾雀："先人常说，梅香不在花，在骨。"她解开粗麻衣领，锁骨疤痕似老梅虬枝，
"就像善不在施，在渡。"
南门涧咳出血渍帕子，从棋篓底摸出焦黑纸片："崇安三年腊月初七，北海镜墟渡飘来三百童尸，心口都刻着梅纹。"他将药渣撒入炭盆，青烟袅袅凝成偈语：
"世间疾苦如镜，照见本心成劫"
梅婶望着炭火出神："梅根沾了血气就会疯长。"她撩起衣袖，腕间牙印如将谢的梅，"当年老爷从人牙子手里买我时，这胳膊还淌着血。"
二更梆子响时，许清临用铜铃盛了半块梅花糕。临行前指着庭中老梅："程公子说这树根须缠着往生咒。"夜风拂过枝头残雪，几片梅瓣落进陆青茶盏，浮沉如舟。
"少将军可听过镜中梅？"南门涧摆出珍珑棋局，"说是九天泪凝成镜，照见的梅影能渡苦厄。"黑子破开白子围困，"可惜镜碎那日，梅香都化作了雪。"
案前烛火又跳，诗稿忽现新墨：
"雪覆千山非本意，香埋三尺为春生"
阿珊伏在炭盆边打起轻鼾，陆青独坐案前。
梅婶擦拭青瓷碟的手忽然顿住，碟底凝结的梅胶正渗出水渍，在檀木案几上蜿蜒成北海地形。"这梅胶走势，倒像程先生教过的归墟阵。"
南门涧放下茶盏，袖中青铜罗盘发出蜂鸣："紫微垣偏移三度，与程公子临终推演的星象吻合。"他蘸着梅胶在《平云记》勾画，墨迹渗出冰蓝纹路，"少将军心脉的镜纹已至灵墟穴，月晦前需北海冰魄泉镇之。"
许清临腕间铜铃轻颤，铃舌指向东北方："今晨铃铛沾了梅胶后，总映出冰棺虚影。"她将铜铃浸入茶汤，波纹间浮现程子南盘坐冰礁的残像，身侧石碑刻着"三尺冢"。
"父亲书房暗格有幅相似的星图。"如意宝的金锁链缠住老梅枝，翡翠坠子突然开裂，露出半张泛黄的海图，"他说这是...如家赎罪的航道。"
陆青摩挲母亲遗留的食盒，想起程子南临终前咳血的叮嘱："北海冰魄泉能洗镜痕，但需引路梅为契。"梅婶掀开地窖，三百颗刻咒梅核悬浮成阵，当陆青放入食盒中的梅脯，梅核突然拼出完整航线，末端标着冰魄泉的梅枝标记。
三日后，芥子舟泊在南冈渡口。阿珊抱着晒干的梅脯上船，忽然指着船舷喊："这里有程先生刻的小诗！"南门涧俯身拂去青苔，露出"香埋三尺雪，舟渡万里劫"的字迹。
"程公子在龙骨刻了引路阵。"南门涧展开星图，指尖划过冰蓝纹路，"跟着逆季梅香走，七日可达北海眼。"
航至第七日，雾气中忽现十二艘玄木船，船身附着晶亮的冰魄矿。
老渔夫驾破舟靠近，竹篙挑起青蚨纹木匣："后生仔买梅胶贝么？能粘合碎镜的。"
匣中躺着一柄梅木短剑。
许清临的铜铃突然炸响，铃舌指向雾中冰礁："那里有人！"
陆青跃上冰礁，见素衣少女正在冰面布阵。她腕间银丝如活物游走，正将冰魄泉的污血引入阵眼。听到脚步声，少女头也不回道："若不想被镜痕噬心，就退到三丈外。"
"姑娘可知净化冰魄泉的法子？"陆青按住剑柄。少女指尖银丝骤然绷直，在冰面刻出梅纹禁制："法子我有，但需一味药引——饲镜人的心头血。"
许清临的铜铃映出少女侧脸，如意宝突然惊呼："她腕上的冰魄丝...和程先生诗稿的批注纹路一样！"
"钟山寺裴沐闲。"她指尖银丝探向陆青心口，"你心脉的镜纹再蔓延半寸，大罗神仙也难救。"
陆青后退半步："在下陆青。姑娘说的药引..."
"药引在你身上。"裴沐闲的冰魄丝缠住他腕脉，"三年前程子南将半颗妖丹封入你心脉，如今这妖丹就是净化冰魄泉的钥匙。"
老渔夫在船头煮着牡蛎粥，缺牙的嘴漏着海风："裴姑娘每月初七来此布阵，说是还程公子的债。"他舀起粥里的冰魄矿碎屑，"如家当年用童尸淬炼此矿，造了些能承冰魄之力的器物。"
如意宝的金锁链浸入冰魄泉，突然泛起银霜："父亲说这锁链是北海宝物，原是用冰魄矿淬炼..."裴沐闲的银丝扫过锁身："冰魄矿只得暂存灵力，真正的冰魄丝需以血脉温养。"她指尖银丝没入泉眼，污血竟凝成程子南的虚影。
"看好了。"虚影握住陆青的手刺向冰棺，棺中三百童尸化作梅瓣纷飞，"洗净这泉眼，方对得起你娘以命换的机缘。"
裴沐闲的银丝断裂，血珠坠地成冰："程公子竟将妖丹一分为二，半颗镇泉眼，半颗封入你体..."她咳着将冰魄丝缠上陆青手腕，"若此刻取丹，你有三成几率活命。"
陆青推开银丝，将母亲遗留的梅纹绸带系上冰棺："师父曾教我读过一句话——清醒者择善，从不是因胜算几何。"
逆季梅绽放那日，裴沐闲的银丝织成光网，将陆青心口妖丹缓缓引出。缺的那味药引原是程子南的泪，咸涩中带着将绽梅苞的苦香。如意宝的金锁链突然崩碎，冰魄矿化作星尘没入泉眼。
"世人道你我执迷。"
北海渔村的晨雾裹着咸腥气漫过窗棂，裴沐闲正在客栈后院煎药。药吊子咕嘟作响，她腕间降魔绦垂落的银丝缠住陶罐，将冰魄泉的水汽凝成细霜。"少将军若再盯着药炉看，这剂安神汤可就熬老了。"
陆青收回目光，剑鞘上沾着的碎贝磷光未褪："姑娘对北海的药材倒是熟悉。"
"钟山寺后山种着三百株逆季梅，每株根须都缠着《青囊经》。"裴沐闲用银针挑起片梅瓣，"程公子说过，医者识药如将帅识兵。"针尖梅瓣突然绽开冰纹，映出她眼尾那点朱砂痣——与程子南诗稿上的梅蕊印如出一辙。
如意宝的金锁链撞开木门，冰魄矿在链身流转："这妖女定是玄阴教派来的！她腕上银丝..."话未说完，南门涧的判官笔已点上她眉心："如小姐昨夜数噬戾萤时，可数清如家商船载过多少童尸？"
裴沐闲忽然将药碗推给陆青："少将军心脉的镜纹，昨夜又蔓了三寸。"她指尖银丝探向他衣襟，在即将触及时骤然回缩，"程公子封入你体内的妖丹，如今成了双刃剑。"
老渔夫提着牡蛎筐进门，缺牙的嘴漏着海风："裴姑娘每月初七来渔村布阵，救下的渔民比你们吃的米都多。"他掀开筐底暗格，露出沾着梅胶的镜贝："玄阴教用这玩意控人魂魄，还是裴姑娘教的破解法子。"
许清临的铜铃扫过镜贝，铃舌映出骇人画面：梅婶的根系缠着童尸指节，正将怨气注入太生镜碎片。"程公子当年斩断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将铜铃浸入药汤，波纹间浮现程子南咳血的残影。
"世间因果如海潮，斩不断理还乱。"裴沐闲的银丝忽然缠住陆青手腕，"少将军可知，程公子为何选你承这妖丹？"
陆青摩挲剑柄旧痕，想起程子南临终时的话："他说...清醒者的痛楚，方能酿出破镜的药引。"
午后的渔市飘着烤鱼香，裴沐闲在贝摊前驻足。卖贝老妪咧嘴笑，满口青铜镜片寒光森森："姑娘的冰魄丝虽妙，不如玄阴教的噬魂珠..."话音未落，裴沐闲的银丝已刺入她颈侧梅纹："梅婶的傀儡术，倒是越发精进了。"
老妪爆作黑雾的刹那，陆青的剑锋掠过她耳际，削下半片青铜镜。"少将军的剑比三年前慢了一息。"裴沐闲碾碎镜片，粉末凝成程子南虚影，"可是心软了？"
"是看清了些东西。"陆青收剑入鞘，镜片映出老妪腕间淡去的守镜印——与裴沐闲的降魔绦同源。
暮色染透栈桥时，裴沐闲在残碑前布下棋局。黑白玉子缀着冰晶，恰似太生镜的裂痕。"程公子临终前在此摆局，说等你来续。"她将黑子推给陆青，"他赌你择苍生，我赌你..."话音被如意宝的尖叫打断。
金锁链撕开浓雾，冰魄矿映出骇人画面：十二艘玄木船破浪而来，船身附着晶亮的童尸指骨。南门涧的判官笔滴落朱砂："如小姐不妨细看，这可是你如家的'粮船'？"
裴沐闲的银丝在船桅织成光网："少将军若此刻取丹净泉，有三成生机。"她发间银铃沾着雾珠，"但若等镜纹入心..."
陆青拾起黑子按在"天元"位，棋局突生变化，星位连成冰魄泉的脉络。"程先生教过我，落子无悔。"他扯开衣襟，心口镜纹如梅枝蔓延，"这局棋，我赌人心向善。"
夜潮吞没最后一丝余晖时，裴沐闲的银丝没入陆青心脉。妖丹离体的刹那，三百童尸化作梅瓣纷飞，嵌在船身的太生镜碎片齐齐坠海。老渔夫在船头哼起《安魄谣》，调子混着裴沐闲的低语：
"清醒者不是不痛，是痛着仍择善道。"
晨雾散尽，归墟礁上绽出今春第一朵花苞。
架的很空的架空，不必细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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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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