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江知渺依约再次来到裴府。
相较于前日的死寂压抑，今日府中的气氛明显松快了些。
引路的嬷嬷脸上也带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低声道：
“多谢县主妙手，夫人前日深夜服了第二剂药，热度便退了不少，夜里竟安稳睡了两个时辰，一早还进了小半碗米粥。”
江知渺心下稍安。
步入内室，药味虽未散尽，但那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已淡了许多。
窗户开了一条细缝，透入些许新鲜空气。
床榻上，赵婉南依旧虚弱地靠着软枕，但面色已不再是骇人的死灰，唇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
最明显的是那双眼睛，前日还涣散无神，今日虽仍疲惫，却已有了清亮的光彩。
她看到江知渺进来，竟挣扎着想坐直些，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感激的弧度。
江知渺快步上前止住她的动作：
“夫人切勿多礼，你身子还虚，好生躺着便是。”
她坐下，再次为赵婉南仔细诊脉。脉象虽仍细弱，却已不再那般疾驰混乱，有了趋于和缓的迹象。
“县主大恩…”赵婉南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许多，“婉南…不知何以为报。”
“医者本分，夫人不必挂怀。”江知渺温和一笑，收回手，“病情已有转机，但虚邪未净，仍需仔细调养。我另开一方，重在扶正益气，兼清余热，慢慢将养便好。”
她正欲起身去写方子，赵婉南却轻轻抬手，虚虚拦了她一下。
“县主…”赵婉南看着她，眼神复杂，迟疑了片刻，才轻声开口，语气并非质问，而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好奇，“您…便是昔日与裴郎有过婚约的江家九小姐吧？”
江知渺闻言，并无丝毫扭捏窘迫。
她迎上赵婉南的目光，坦然点头，唇边带着一抹清淡的笑意：
“是。过去确有婚约之议，不过早已解除。如今，我只是为夫人看诊的医者。”
赵婉南见她如此磊落大方，眼底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感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她缓了口气，真诚道：“无论如何，多谢您…肯来救我。这份恩情，婉南与裴郎铭记于心。”
赵婉南倚回枕上，目光望向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轻缓地继续道：
“县主或许不知，裴郎他…为了娶我，很是经历了一番不易。”
江知渺安静地坐着，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她顿了顿，似在积蓄力气，也似在斟酌言辞：
“我与他…本是青梅竹马，自幼便订了亲。若按常理，本该顺遂婚嫁，相守一生。”
她的声音里染上一丝苦涩
“可惜，时运不济。我家…父亲与先皇有国策争论，因为触怒了天颜。虽未获大罪，却也顷刻间门庭冷落，家道中落。”
“裴家…”赵婉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颤抖，“自然是立刻便悔了婚约。那时风声鹤唳，我家门庭顷刻冷落，裴氏一族为了避祸，更为了家族前程，几乎是毫不留情地强硬斩断了这门亲事。族中长辈轮番施压，逼他认清现实，另择一门清贵人家的女儿。”
她说到这里，眼中泛起晶莹水光，却倔强地微微仰头，硬生生没有让泪珠落下，仿佛不愿在江知渺面前显露过多的脆弱。
“那段时间，他过得…极难。”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蕴含着无尽的心疼，“内外交困。家族的压力如同巨石，前途的威胁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在金吾卫中刚刚起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还要独自扛着这一切…但他，”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骄傲，“但他从未对我松过口，从未答应放弃。”
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江知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只是…他的父母，尤其是裴夫人，那时对你极为中意。江家清流门第，你祖父是致仕太医，家风清正，与你结亲，既全了体面，又远离了是非。所以，他们便…急急地与江家定了婚约。”
“他那时被家族与情义撕扯，一边是无法违逆的父母之命、家族之议，一边是与我自幼的情分和承诺，内心煎熬痛苦，无以复加…”她轻轻吸了口气，“直到后来，听闻…听闻江家主动上门，退了这门亲事，他才像是卸下了心头一道沉重的枷锁，终于能喘过气来，开始…重新为自己，也为我们的将来谋划挣扎。”
“他那时只是金吾卫一个低阶校尉，人微言轻，便拼了命地办差，屡次涉险，挣来一点功绩，只求能在家族中稍有话语权…后来，他更是跪在宗祠前整整两日，向他父亲、向族老们立誓，绝不因我的家世而连累家族分毫，若真有那一日，他自会一力承担，脱离宗族亦在所不惜…”
赵婉南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那样一个重家族、重前程的人…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最终，族中长辈或许是见他意志坚决，或许也是看我赵家虽败却并无大恶，终究…还是默许了。”她抬起眼，看向江知渺，泪中带笑，“所以，县主，我与他这份姻缘，来得太过不易。我这条命，是他拼了前程和家族情分换来的，我…必须得好好活着。”
她的叙述平静却细致，将当年那场婚约背后的无奈、挣扎与转折娓娓道来，并非为了博取同情，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坦诚，将那段过往的纠葛轻轻放下。
江知渺静静地听着，心中亦不免触动。她未曾想过，裴述那样一个看似温润守礼的官宦子弟，竟也有如此决绝坚韧的一面。她轻轻拍了拍赵婉南的手背，温声道：“夫人放心，既过了最凶险的关头，日后好好调理，定会康复如初。你与他，来日方长。”
她起身去写药方，心中对裴述此人的观感，也悄然多了一分敬重。世间情爱，百转千回，各有其缘法。她与裴述无缘，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但能见证他的一段真挚感情历经磨难终得圆满，亦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走出裴府，春日暖阳倾泻一身。她心中一片平和宁静。昔日婚约风波，如今看来，不过是命运转折的伏笔，让彼此都奔赴向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命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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