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入秋,中书省廨署内的庭院染上了几分萧瑟。窗外斜阳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公务暂歇,堂内只剩下中书令陆汀驰与户部郎中江文甫二人。江文甫是因今年江淮漕粮转运及赋税核算之事,特来向宰执做最后禀报。案牍上的文书已大致议定,气氛便不似先前那般,略略松弛下来。
陆汀驰搁下笔,目光落在对面这位神情恭谨、透着文官特有的沉稳与精干的中年官员身上。他知道这是江知渺的父亲。每当见到江文甫,他心底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愧疚,是追忆,亦有一份因着那层隐秘联系而生的、与众不同的关注。
他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状似随意地开启了一个话题,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江郎中,近日翻阅各道州府上报的户册,见江南东道诸州,人口滋生甚快,垦田数却增长迟缓。人地之矛盾日渐凸显,长此以往,恐非百姓之福。户部对此,可有长远之策?”
江文甫闻言,立刻收敛了闲适之态,微微直起身。他虽诧异于位高权重的中书令为何会突然与他讨论起如此具体的地方政务,但仍是谨慎而清晰地回答:“回陆相,此事户部亦已留意。目前所虑,一在鼓励垦荒,然江南之地,可垦之荒山滩涂已近极限;二在抑制兼并,然此事牵涉甚广,需徐徐图之。下官等初步议及,或可尝试引导部分民户迁往淮南、山南东道等尚有闲田之处,由朝廷给予种子、农具,减免初年租调,或可稍解东南压力。”
陆汀驰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前这个人,是渺渺的父亲,他的思虑与才干,或许也有一部分传承给了那个聪慧独立的女子。
“移民实边,自古便是良策,然操作不易,易生怨怼。”陆汀驰缓缓道,目光深邃,“政策细则尤为关键。减免之度,迁徙之途的安置,原籍地与迁入地的交接,皆需虑及万全。江郎中认为,其中最难处何在?”
这已近乎考较和探讨了。江文甫感受到上司的认真,精神更为集中,沉吟片刻道:“下官以为,最难在于‘心甘情愿’。百姓安土重迁,若非活不下去,谁也不愿离乡背井。故而朝廷之策,优惠必须足够,执行必须公允,方能取信于民。此外,两地官员的协调配合亦是成败关键,需中枢强力督导。”
“嗯。”陆汀驰微微颔首,眼中掠过赞赏。这番见解,务实且切中要害。“江郎中思虑周全。此事便请户部先草拟一个详尽的条陈上来,务必细致。届时再与尚书省、门下省共议。”
“是,下官遵命。”江文甫恭敬应下,心中却有些纳罕。这位年轻的陆相虽以冷硬寡言著称,但今日似乎对自己格外“关照”,竟与他讨论了这许多。
正思忖间,只听陆汀驰又似是随口问起,语气平淡如同寻常寒暄:“听闻江郎中祖籍随州?那是鱼米之乡,人杰地灵之地。”
江文甫忙道:“陆相谬赞了。随州小地方,确是水土尚可。”他心中疑惑更甚,中书令日理万机,怎会突然问起他的籍贯?
陆汀驰没有再追问,只是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似乎想透过他看到别的什么,最终却只是归于平静的深邃。他淡淡开口,结束了这次谈话:“今日便到此吧。条陈之事,有劳江郎中了。”
“下官分内之事,不敢称劳。下官告退。”江文甫压下心头疑虑,起身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廨署内重归寂静。陆汀驰独自坐在案后,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夕阳已完全沉没,只余下天边一抹暗红的霞光。
他指间似乎还残留着茶杯的温热,耳边回响着方才那人沉稳的声音——那是渺渺父亲的声音。他给予了他一个展现才干的机会,一次寻常的公务问对,无人知晓,这其下深藏着他一份无法言说、也无从弥补的歉疚与……爱屋及乌的隐秘关切。
太极宫殿外,百官正依序鱼贯而出。阳光洒在汉白玉广场上,映照着朱紫满庭。
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边军粮饷的廷议,陆汀驰作为中书令,自然是众人瞩目的中心,身边簇拥着几位欲请示或攀谈的官员。他神色淡漠,一边步履沉稳地走着,一边简短地回应着下属的问询。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自武官队列中走出,恰好与陆汀驰一行迎面遇上。来人身着明光铠,腰佩横刀,正是统领禁军、负责宫禁宿卫的中郎将——裴述。
裴述停下脚步,率先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不失礼数:“末将裴述,参见陆相。”他的目光直视着陆汀驰,眼神锐利,带着武将特有的耿直,以及一丝深藏眼底、从未消散的挑战欲。
陆汀驰的脚步也随之停下。他抬眸,看向眼前的将领。裴述的容貌比少年时更加硬朗英挺,眉宇间的傲气被官场生涯磨砺得更加内敛,却并未消失。
“裴中郎将。”陆汀驰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公事化地微微颔首。没有人知道,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早已掀起了波澜。他不仅看到了年少时那个总不服输、追着他比试的文官之子,更看到了另一个身份,江知渺曾经名正言顺的未婚夫。这个认知让他的目光在裴述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
周围的官员察觉到此地气氛有些微妙,纷纷放缓了脚步,或驻足,或悄悄侧目。
裴述行完礼,并未立刻让开道路,反而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战意的笑容,朗声道:“一别数年,陆相风采更胜往昔。”
他话锋一转,眼中的光芒愈发炽盛:“只是不知,陆相如今日理万机,吾可还能与陆相切磋武艺?看看是否还能在陆相手下走过二十招!”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武将不拐弯抹角的直率,也带着积攒了多年的不甘与好胜。周围几位文官听得暗暗吸气,觉得这裴中郎将也太过莽撞,竟敢当众向中书令提出比武这等“不雅”之事。
陆汀驰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知道裴述的挑衅并非出于恶意,而是源于一种根植于少年时期的竞争执念。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曾差一点就名正言顺地拥有了他视若珍宝的女子。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陆汀驰心中涌动。有对过往对手的审视,有身为上位者的淡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江知渺而产生的微妙比较心理。
在众人的注视下,陆汀驰并未如旁人预料般斥责或拒绝。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裴述紧握的刀柄上,片刻后,竟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却瞬间打破了现场的紧绷感。
“裴中郎将豪气不减当年。”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裴将军有此雅兴,本相若是不应,倒显得怯懦了。也好,正好活动一下筋骨。时间地点,由裴将军来定便是。”
他竟然答应了!
此言一出,不仅周围官员讶异,连裴述本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大的兴奋所取代。他没想到身居如此高位的陆汀驰,竟还会如此干脆地应下他这近乎“无理”的请求。
“好!陆相爽快!”裴述抱拳,声音更亮了几分,“那便三日后,北衙禁军校场,末将恭候陆相大驾!”
陆汀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迈步继续向前走去。官员们连忙跟上,心中却都在暗自嘀咕,这位年轻的宰相心思深沉,真是难以揣测。
裴述站在原地,望着陆汀驰离去的紫色背影,目光灼灼,战意高昂。他知道,这是一场迟来了多年的较量,关乎他练武多年的执念。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切磋,在陆汀驰心中,还缠绕着另一层与他密切相关、却永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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