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节,空气总是湿漉漉的,“杏林春”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压下了几分潮闷。江知渺正低头仔细分拣着新到的药材,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医馆内格外宁静。
“请问……沈娘子在吗?”一个怯生生的女声打破了寂静。
江知渺抬起头,只见一位身着湖蓝色织锦缎裙、头戴珠花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身旁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体面却面露焦灼的小侍女。女子容貌秀丽,但面色苍白,眼下带着青影,双手紧张地绞着手中的绣帕,与那一身华服显得格格不入。
“我就是。”江知渺放下药材,温和道,“姑娘请进,是哪里不适?”
那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来,步履有些虚浮。她坐下后,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江知渺,声音细若蚊蚋:“我……我近日总是倦怠得很,食欲不振,时常恶心呕吐……想请娘子帮我瞧瞧。”
江知渺点点头,示意她伸出手腕:“姑娘不必紧张,我先为你诊脉。”
指尖轻按在婉娘的腕间,江知渺凝神细察。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这是明显的滑脉。她微微蹙眉,又仔细确认了片刻。
诊脉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婉娘来说却仿佛过了一辈子。她紧咬着下唇,呼吸都屏住了。
江知渺收回手,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审慎:“姑娘,依脉象来看,你这是……喜脉。你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尽管早有预感,但听到确切的诊断,婉娘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抓住桌角,指节泛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旁边的丫鬟也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慌忙扶住她。
“果然……果然是这样……”婉娘喃喃自语,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她突然站起身,踉跄一步,竟对着江知渺就要屈膝跪下!
“姑娘不可!”江知渺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有话好好说,何必行此大礼?”
婉娘被扶着重新坐下,泪水终于决堤,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卑微:“沈娘子……求求您……救救我!这个孩子……他不能留啊!”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她说自己姓苏,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也算是书香门第。数月前,结识了一位来自京都的翩翩公子,那人谈吐风雅,见识广博,对她更是体贴入微。她情窦初开,很快便陷入情网,深信对方会明媒正娶。
“他说家中事务繁忙,需回京禀明父母后便来下聘……我信了,我竟傻傻地信了!”婉娘泣不成声,“可他这一去便再无音讯,我托人去信中提及的地址打听,却根本查无此人!那名字……恐怕也是假的……”
“我尚未出阁,家中父母若知此事,定会颜面尽失,父亲怕是会气得与我断绝关系!我的名声、我的一生……全都毁了!”她抬起泪眼,哀哀地望着江知渺,“沈娘子,您是女子,求您体谅我的难处!这个孩子是孽缘的见证,他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的愚蠢和耻辱!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求您赐我一剂药方,救我于水火吧!”
江知渺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恐惧和绝望压垮的年轻女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无数身不由己的女子缩影。
“苏姑娘,”江知渺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沉重,“你可知,此类药物凶险异常,极易损伤根本,甚至可能……危及性命。而且,此事若被旁人知晓,于你于我,都是大祸。”
依《大昭律·户婚篇》,凡妊身者,天地好生,人伦伊始,故严令禁止无故堕胎。坊间敢有私售虎狼药、妄施断产术者,一经查实,以戕害人命论处;若致孕妇伤亡,罪加一等。纵有医者仁心,亦不得擅开落胎之方,惟孕妇性命垂危,或胎儿确系逆产(如死胎、畸胎)经三医共鉴,官府核验后,方可酌情施术,违者皆依律究办。
婉娘拼命点头,泪水涟涟:“我知道……我知道危险!可我已是穷途末路,顾不了那么多了!沈娘子,我发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四人从我们这里知晓!求您发发慈悲!”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推到江知渺面前:“这是我所有的体己钱,只求娘子帮我这一次……”
江知渺没有看那锦囊,她的目光落在婉娘绝望而稚嫩的脸上,心中天人交战。她想起自己学医的初衷是济世救人,但此等事情,稍有不慎,便是害人性命。律法不容。
可是,看着她走投无路的绝望,若自己不帮她,她是否会铤而走险,去寻找那些更危险、更黑暗的偏方土法?那样或许死得更快。
沉默良久,医馆内只剩下婉娘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的雨声。
终于,江知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不忍。她走到药柜前,却没有立刻抓药,而是铺纸研墨,写下了一个方子。
她将方子递给婉娘,神色无比严肃:“苏姑娘,这并非虎狼之药。此方主要以活血化瘀兼固本培元之药材组成,药性相对温和,但能否成功……仍需看天意和个人体质。更重要的是,它或许能减少一些对你身体的伤害。”
她紧紧盯着婉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你切记,服药前后务必静养,若有任何剧烈腹痛或出血不止,必须立刻、马上寻大夫救治,千万不可硬撑!性命攸关,绝非儿戏!”
婉娘颤抖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声道谢:“多谢沈娘子!多谢您!您的恩情,婉娘永世不忘!”
“不必谢我,”江知渺摇摇头。
看着婉娘在丫鬟的搀扶下,匆匆消失在蒙蒙雨帘中的背影,江知渺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她知道自己此举是在冒险。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的青石板路,心中默念:但愿她能平安渡过此劫。
这些日子,江南的梅雨渐歇,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杏林春”窗外的老槐树也愈发郁郁葱葱。江知渺坐在诊案后,看着账簿上渐渐累积的盈余,一个念头在心中愈发清晰坚定,是时候该回一趟随州了。
离家,竟已整整三年了。
虽然她时常托可靠的商队或是病患中往来各地的人,悄悄打听随州江家、特别是祖父母的消息,得知他们身体尚且康健,家中一切安好。可那些辗转传来的只言片语,又如何能慰藉她日益浓厚的思亲之情?
想起祖父今年的生辰快到了,已是古稀之年,心头蓦地一酸。记忆中祖父挺拔的身姿、严厉却又不失慈爱的目光清晰如昨。三年光阴,她未能承欢膝下,反而让长辈为她担忧。
为人子孙,她缺席得太久了。
祖父寿辰,该备一份什么样的寿礼?”她暗自思忖着。那方她偶然得来、品相极好的端溪老坑砚台,祖父定然喜欢,他惯爱书法。再为祖母寻一副暖和的护膝,祖母年纪大了,秋冬总是腿脚寒凉。
她也开始留意近期船队的消息,计算着行程,浔州到随州水路两日便可达。
心中有了定计,江知渺反而平静了下来。两年隐逸,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惶然逃避的小姑娘。如今的她,凭一己之力立足,有了回去面对过往、尽一份孝心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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