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汀驰从户部出来后又去了趟皇宫，回来时踏着暮色回到廨署，官袍上还沾染着紫宸殿沉沉的檀香气。他正欲抬手揉一揉微蹙的眉心，却见玄祁步履匆匆迎上前来，面色凝重地压低声音
“大人，有消息了。”
陆汀驰动作一顿，目光倏然锐利起来。
玄祁更凑近一步，气息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江小姐的踪迹……找到了。”
“什么？”陆汀驰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得太清反而一时不敢置信，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绷得极紧，“在哪里？”
“浔州”玄祁吐出两个字，清晰无比。
“浔州……”陆汀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带着钩子，瞬间扯紧了他所有神经。眼底深处压抑许久的焦灼与期盼骤然炸开，竟让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袍角带起一阵微风。
他几乎立刻就想转身夺门而出，纵马疾驰。
但那冲动只在他周身流转一瞬，便被硬生生摁回体内。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只余下眼底一丝未散尽的灼热。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第一个还带着颤音，第二个已稳了下来，转身快步走向堆满案牍的书案，“今夜，将这些全部处理干净。”
话音未落，人已坐下，一手扯过一份紧急公文，另一手已执笔蘸墨，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烛火跳动，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双骤然被注入炽热的眼睛，之前的疲惫与慵懒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近乎锋利的专注。
江南，浔州。
细雨如酥，浸润着青石板路，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淡淡的药香。两匹精壮的马在“杏林春”医馆不远处悄然停下。
翻身下马，一袭玄色常服的陆汀驰缓步向前。他并未带太多随从，只有沐凡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站在湿漉漉的巷口，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那方挂着“杏林春”木牌的临水小铺。
五天的日夜风尘与疾驰几乎刻入陆汀驰的骨缝，他却浑然不觉疲惫，终于到了密报上所说的“杏林春”，午后明媚的阳光被他骤然闯入的高大身形切断，在室内投下一片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光阴在他身后喧嚣，而他踏入的这片天地，却仿佛骤然静寂，连浮尘都停滞在空中。
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个背对着门口，正俯身整理药柜的窈窕身影。
素雅的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一根木簪挽起青丝，几缕碎发垂落在她白皙的颈边，随着她轻缓的动作微微晃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陆汀驰僵立在门口，心脏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外界任何声响。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胸膛的起伏都变得极轻极缓，生怕多余的动静就会惊扰这如梦似幻的场景。
两年多的思念、悔恨、担忧、寻找……无数汹涌的情绪在他深邃的眼底激烈翻腾，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沉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楚与专注。他贪婪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身形一丝不差地刻入灵魂深处。
似乎有所感应，那抹窈窕的身影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极慢地转过身来。
光线下，他彻底看清了她的脸。
她变了，又没变。褪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添了几分沉静，那双他午夜梦回时描摹过无数次的眼睛，依旧是他魂牵梦萦的模样。
她的眼眸骤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那个立在逆光中的、熟悉又陌生的挺拔轮廓。那一瞬间，万千情绪如潮水般冲垮了她的堤防，是不敢置信，仿佛见到了本不该存于人世的幻影；是深埋心底、此刻却疯狂滋长的思念，几乎要破开胸膛；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指尖深深掐入身后的木质柜台，借那一点微薄的痛感来确认眼前非虚。
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是那样望着他，眼中水光迅速积聚，摇摇欲坠。
终是陆汀驰先找回了声音，那两个字在他喉间滚了千百遍，裹着风尘与疲惫，却又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几乎碎裂的小心翼翼：
“……渺渺。”
这声呼唤，真切的、沉重的，撞入她的耳膜。
不是梦。
陆汀驰再也抑制不住，几步上前，手臂环过她纤细的腰肢和微颤的脊背，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填补这两年来蚀骨的空洞。
他深深埋首于她的颈窝，呼吸间充盈着那缕独属于她的、清浅却熟悉的体香，混合着淡淡的草药清气，一丝未变。连日来的焦灼、不确定，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化作胸膛间一声沉重而满足的喟叹。是真的，她真的在这里。
江知渺僵硬了一瞬，在他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里，强筑的心防寸寸碎裂。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忍的涩意，抵在他肩头闷闷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要来找我了吗？”
陆汀驰没有松开分毫，反而抱得更紧，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丝，声音低哑却坚定：“渺渺，你太低估了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还有，”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和自嘲，“我是个俗人，做不到你这般……潇洒转身。”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江知渺心中最酸软的一处。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这三个字却让陆汀驰心如刀绞。他稍稍松开她，但仍圈她在怀，抬手，用指腹温柔地覆上她沾着泪痕、微颤的唇，阻止她再说下去。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沉痛而专注，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对不起，渺渺。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话音未落，他俯身，温热的唇瓣带着积攒了太久的思念与愧疚，精准地覆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并不急躁，却深沉得令人心颤。他细细描摹着她的唇形，仿佛在确认失而复得的珍宝，每一个辗转都带着无尽的歉意和刻骨的眷恋，将她未尽的呜咽和颤抖尽数吞没。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苦，却仿佛又被这一刻汹涌的情感染上了浓烈的、失而复得的甘甜。
暮色渐合，将杏林春笼在一片温柔的暖光里。小陈提着个小竹篮，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自打被江知渺明确婉拒后，他虽不再提那方面的心思，却依旧时常过来，只说是邻里间的走动，帮忙做些力气活。江知渺给的酬劳或回赠的糕点，他也不似最初那般推拒，只是从不逾矩，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沈娘子，”小陈见到正在擦拭柜面的江知渺，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举起手中的篮子，“我娘刚蒸的绿豆糕，想着你爱吃，让我赶紧送些过来，还热乎着。”
江知渺停下手中的活，莞尔一笑，接过篮子：“多谢林大娘总惦记着。正好，我前几日也试着做了些茯苓糕，清热安神，你带回去给大娘尝尝。”她转身去了厨房拿了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小陈高兴地接过：“哎”
这时，隔壁的胖婶子挎着菜篮路过，瞧见这情形，笑着打趣：“小陈，又给沈娘子送好吃的来啦？要我说啊，沈娘子既然没那个意思给你，你也别总傻等着。沈娘子，”她话头转向江知渺，热络道，“我有个表亲，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当账房，人老实本分，年纪也跟你相仿，上回见着你还特意问我呢，要不……见见？”
江知渺只是笑，并不接这话茬，顺手从篮子里拿了几块绿豆糕塞给胖婶：“婶子也尝尝林大娘的手艺。”
胖婶接过糕点，依旧不死心：“你看你，总一个人也不是个事，那账房先生真的不错，知道你还没许配人家，可是上心了……”
话音未落，陆汀驰从内隔，缓步走了出来，身形挺拔，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峻，他目光淡淡扫过胖婶和小陈，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她有夫君。”
空气瞬间凝滞。
胖婶和小陈齐齐愣住，脸上写满了惊愕，目光在陆汀驰和江知渺之间来回逡巡。
江知渺脸颊微热，在陆汀驰沉静的目光下，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胖婶张了张嘴，看看陆汀驰那张俊美却透着疏离的脸，又看看江知渺微赧的神情，半晌才讪讪笑道：“哎哟，原来是这样，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郎君莫怪，莫怪！我就说嘛，沈娘子这般人品模样，怎会……呵呵，郎君生得真是俊，和沈娘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说着，忙不迭地寻了个借口，提着篮子快步走了。
小陈也显得十分局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声道：“沈娘子，那……那我也不打扰了。”说着便要离开。
江知渺将他送到门口，小陈脚步顿了顿，回头压低声音问，语气里带着失落和确认：“沈娘子，这位……便是你一直等的心上人吗？”
江知渺望着屋内那道身影，目光柔软，轻轻颔首：“是。”
小陈了然，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融入了暮色之中，江知渺顺便把门栓好。
陆汀驰耳力极佳，将门口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待江知渺转身回来，他手臂一伸，便将人揽入怀中，声音里浸着浓浓的醋意，闷闷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妻子被很多人惦记着呢。”
江知渺从他怀里仰头，故意板起脸，拿起一块绿豆糕抬手塞进他嘴里：“你可别瞎说，我如今是沈娘子，可不是你妻子。”
陆汀驰就着她的手咬下糕点，舌尖不经意掠过她的指尖，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他手臂收紧，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低头凑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笃定
“快了，回去我就让父母准备三书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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