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簇拥着，推挤着，楚卿云被推到门廊下，衣着华丽的人帮他推开房门，又在他的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快去吧。”
楚卿云踉跄了两步，被推入了房中。风吹了满面，落在铜镜上的阳光恰恰好闪了楚卿云的眼，他偏过头躲了躲，用手遮在眼前。
视野里是挂起的披风的一角，上面缀着彩色的鸟羽，和壁画里见过的如出一辙。
“你从哪儿来呀？”一个女声响起。
楚卿云连站好抬手行礼，却不知道此时说什么才是合适的，只道，“我从来处来。”
女子呵呵笑了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礼。你不必紧张，抬起头来吧。”
“失礼了。”楚卿云抬头，见到一名笑意盈盈、神态谦和的女子。
她脸上有朱砂描画的纹样，染得微红的发辫将乌黑的长发盘起，身着黑红相间的丝绸裙，赤脚盘坐在几案边，行止随意却优雅大方。她正将铜镜轻轻扭转方向，日光便照向了屋顶，“他们没怎么见过乐狄，才将你认错了，还请不要责怪他们。”
楚卿云有些好奇地问道，“您是?”
“乐永，我是乐族的巫祝。”她伸手请楚卿云在一个草编蒲团上坐下，“我们在为祭祀做排演。你从外面进来的，应该看见我的家人们了。”
“是的。”楚卿云有些惊讶于他们一族的人丁之兴旺，“有人把我师兄误认成人牲要捉他，突然有个小孩出现将他拉走了。您可否帮忙向话事的解释一二？”
“我便是话事人。”
楚卿云背上都出了汗，正要起来道歉，就见乐永又微笑着对他挥了挥手，“我说了，别紧张。那个孩子我认得，虽我们彼此语言不通，但不是个坏孩子，许是想帮忙罢了，两人都不会有事的。我稍后也会吩咐下去，请别担心。”
屋外奏乐的声音重新响起，风又重新在他额前流动起来，楚卿云松了口气，更多的疑问又浮了起来。他注意到这里的屋舍建筑、人们的穿着打扮皆非常陌生，说话的发音却与何少监、乌昂有相似之处，想必是来自相当久远的过去。
“为何与那孩子会语言不通，我们却能彼此听懂？”
“你是修仙者吧。”乐永手上正梳理着一段繁复的彩羽缎带，她的目光同时带着尊敬和好奇投向楚卿云，“听说过去有位修仙者，志在司掌言语，使人人皆能以口传心，彼此不被言语的壁障分离。我平生遇到的修仙之人甚少，你的到来才使我知道她已飞升成功，着实是件令人欣悦之事。看来她的名号和事迹虽已不被人所知，但其庇佑依然福泽绵长。”
楚卿云从没细想过此事，背后竟是这样的缘故，颇受震动，又问道，“您也是修仙之人吗？”
乐永摇了摇头，“我是巫祝，但也只是凡人。我们一族从司掌言语那位修仙之时就已世代为巫，以‘乐’行祝祷、降灵之事，履看护之责。彼时先祖与那位仙人亦是旧识，她或许知晓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便也有幸受她恩泽，大约是因此我们才能这样谈话。”
楚卿云听她自称巫祝，又想起画中中女子高举的双手，以及手上托举之物的凹槽里放入师父的玉后产生的一系列反应，连忙从领口里拎出玉竹的吊坠道，“我此行是为了救我师父穆青峰。我们在壁画上发现了一段乐章，且用师父给的玉石奏响了乐曲的最后一部分，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贵处。”
乐永看了看那截玉，只惊讶了一瞬，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她沉思了一会，“这玉石与你的师父是什么关系？”
见楚卿云似乎在犹豫的样子，乐永微微笑道，“你大可放心，这只是一名死者的好奇，并不会危害到你们的性命。”
或许是楚卿云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乐永笑出声来，“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生前已是乐族的末裔，除了一个弟弟，从没有过这么多热闹的家人，也无法举行如此盛大的乐舞祭祀。而我想见的人显然并没有把他自己刻进画里。言归正传吧，请告诉我这玉石如今是什么模样，所在何处？”
楚卿云心里已经挤满了思绪，但看着乐永忽然尖锐的目光，他本能地感觉到拙劣的谎言或避而不谈的态度一定会招来祸事，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端正了姿势行了一个大礼道，“他如今是我师父穆青峰，在太清山任掌门一职。我手上的这块亦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师父除了体型，和升仙前的‘巨兽’几为同类，离登天或身死只差一步，还望祝史不吝赐教，助我一臂之力。”
“助你？”
“我见过其他巨兽失败的结果。我师父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不愿他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我才疏学浅，心急如焚却没有丝毫头绪和办法。我既无权力也无立场代替师父请求您对他施以援手，我只求您能指点我一二，若是有日他真的需要我的时候，使我不必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楚卿云言辞恳切，乐永只是看着他微笑。那目光温柔又严厉，楚卿云感觉自己仿佛在被她的目光从内到外地审视了一番，他不知要如何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有资格得到指点而惴惴不安。
“乐永——时间到了。”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乐永站了起来，将尖顶帽戴在头上，将缎带系于腰间，她推开门向外走去。楚卿云握着笛子，望着乐永的背影，他发现乐永虽看似温柔和善，但她拥有某种坚定的信念，她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说她知道自己要自己要做什么，要到哪儿去。
楚卿云忽然感到些许羡慕和悲伤，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一直以来在做什么呢？”。
乐永回头看了他一眼，楚卿云才回过神来，感到现在思考这些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他连忙起身，小跑追出门外。
春风吹起廊上的布帘，前奏已悠悠地响起，乐永赤脚踏在地上的坚实声音像互相应和的某种鼓声。
楚卿云跑到屋外，过于明亮的阳光再次晃到了眼，他下意识地闭眼时，乐声忽然变得响亮而激昂，仿佛气浪趁他闭眼时向他袭来。楚卿云吓了一跳连忙又睁眼，明媚的春光中，原来那片开阔的平地上一座山兀自出现，离他们太近了，所有人在山下不过像是芝麻小点，抬头也难看清这山峰的全貌。
奏乐的、跳舞的人们围绕着乐永，她的尖顶帽长长的后摆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旋转着，恍惚间楚卿云觉得那又像乐永又不像乐永。
尖尖的帽子像尖尖的山顶，女子响亮的祝祷声中，楚卿云仿佛看见一只比日月还要巨大的青玉色的眼睛从山体葱茏的绿色中缓缓睁开，向奏乐起舞的芝麻点们投去一瞥。尖尖的帽子旋转着、晃动着，仿佛在对祂说话。
楚卿云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他在在人群之外，久久地望着那只半睁的眼睛。
他想走进祂的目光里，却又清楚地知道祂看不见自己，因为他并不在此时此地里。
随着曲调渐缓，那只眼睛又缓缓闭上，隐没在松涛绿意之中。
每次乐声激昂明亮时，那只青玉色的眼睛就会微微睁开，短暂地看向为祂祈祷的人们。楚卿云感觉祭祀的人们身形变得越来越大，那只眼睛逐渐变小，越来越低，仿佛一轮逐渐下山的青色月亮。
高耸入云的山峰也不再显得那么令人生畏，甚至变得有些透明，它内部的青玉色开始在鼓点中一块一块消失。
青色的玉石出现在泱泱的人群里，楚卿云走近他们伸出手去，人群只是穿过他，无数面孔亦只是过去的虚影。他们最终带着大小不一的玉石离开，那只青色的眼睛偶尔在人们的手中醒来，那目光又随着玉石的崩解而消散。
而只有为青山祈祷祭祀的人们还留在原地。乐曲仍在响着，舞仍在跳着，尖尖的帽尖轻轻摇晃着，奏乐的声音越来越少，但身形越来越大，比日月还大，比天还高...不对，楚卿云恍然意识到，是祂越来越小了。
乐声渐弱，只剩下一快一慢两支竹笛的声音，尖尖的帽子下终于乐永又是乐永。
楚卿云猛然发现周围的舞者和乐师都已消失不见，快一些的笛声也渐渐淡去，只剩下一个笛声，是乐永在慢慢地吹着。他们面前已然空无一物，没有山，也没有人。
乐永看见楚卿云走来，吹笛声便戛然而止。她双手合拢，做了一个方才也出现过的祈祷的动作，楚卿云胸前的玉竹发出了微微的光芒，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你说的看护......难道是？”
“我是乐族的末裔，也是乐族最后的巫祝，我们无法见证祂到最后了。”乐永道，“谢谢你们来，让我又能再见到祂。你说祂离升仙只差一步，你或许有幸能见证他最后的路途。”
“......是吗？”
有幸。当然是有幸的。
楚卿云的情绪难以称得上平静，他甚至有些怀疑乐永是否看穿了他的心思，想要敲打他，否则为何让他看见这些？让他看见穆青峰本应是多么不可亵渎的、供人敬畏瞻仰的存在，让他在高耸的青山前看见自己如芝麻如蚍蜉，让他在那只眼投下的目光中看见自己的虚无和龌龊，让他感受他们之间好似有着如同光和尘、云与泥的区别。可能过往自己见的都不是真正“完整”的巨兽，楚卿云都快忘了，他们是要成为仙人的。
“你的请求我能理解，我也愿意帮助你，但我能教你的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乐永看向表情复杂的楚卿云，“我们会为每一次睁眼的祂祝福，也会在祂每一次失败时让祂不那么痛苦地离开。”
楚卿云看了看乐永，他明白了乐永的意思，这和师父之前说的让他来杀了虽然意思相似，但又有些许的不同。从乐永嘴里说出来则添了许多现实的意味，他无法去责怪一个世代行使看护职责的一族末裔残忍，因为对他们来说，无法见证到最后才是残忍。
他一时间想了很多，又觉得酸楚，好像在师父身边度过的那些日子是上天一时的疏漏，是他偷来的时光，若是被发现了就会被夺走。但比起这些委屈，还有一个问题如久久不散的雾气一样萦绕心头。
“你现在在想什么呢？”乐永见他久久不语，轻声问道。
“我在想，他醒来时会望见那么多人。”楚卿云捏着自己的笛子，仿佛又站在海底的幻境的那片月光里，但那片月光真实地照下时，那里只有穆青峰一个人，“你们不在之后，如果没人望向他，他会寂寞吗？”
“我可以在你旁边拥有一席之地吗，这样的等你转头的时候就能看见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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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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