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教我‘没有痛苦地送走他’的办法?”
“我看得出来,你对祂有心,有心人才能为祂送行。你在这一点上是合适的。”
楚卿云沉默着,乐永就等着并观察他。
“只是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说得对吗?”
“是的。”乐永微笑着,没有在意他语气的变化,“我是已死之人,在我死后便无人为祂的每一次失败送行,多么可怜,令人伤感。你虽是男儿,也非乐族血脉,学起来大约不会非常顺利,但你若有心为祂好,这份心意便足以成为入门第一步。”
楚卿云听得眉头紧皱,言语间也不再那么恭敬客气,“我听他们说你有个叫乐狄的弟弟。”
“确实,但他心里有怨。”乐永平静地道,“我们小时就从长辈那得到了预言,预言昭示了我的失败,因而乐狄觉得这项使命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心里有恨的人无法入门,更别说替我将使命履行下去。你起码并不怨恨你的师父,不是吗?”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我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刽子手而来的。我想他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楚卿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能做不代表我想做,请容我拒绝。”
乐永轻轻转着手中的长笛,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似乎已经经历了不少这样的事。能被人的寄予推着走下去也是一种幸运,但也许被眷顾之人就是会有这样的苦恼吧。我那可怜的弟弟知道了怕不是要嫉妒得发疯。也罢,若非发自真心,光有蛮力也是学不会的,我不会强求你。”
楚卿云看了看她,微妙地对素未谋面的乐狄产生了一些同情。
方才消失的那些乐师和舞者又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们很识相地没有过于靠近乐永和楚卿云,只在稍远处说说笑笑着。乐永往人群里投去一瞥,又带着意料之中的些许失意继续玩着手里的笛子。
“你弟弟没有来。”
“是啊。他们没见过乐狄,还以为你是他,害我白高兴一场。”乐永看向远处从逐渐消散的山峰虚影中掉出来的两道人影,“你有兄弟姐妹吗?”
楚卿云定睛一看,正是师明意拉着那个孩子,轻声道,“有个哥哥。”
“常见面吗?”
“很久没见了。”楚卿云向师明意的方向招了招手。
“这样啊。”
楚卿云侧过脸看向身边的乐永,她脸上是一种浅淡的略带遗憾的思念,但这并不影响她依然是乐族的巫祝,她依然注视着山峰消失的方向,尖帽的后檐在她笔直的背脊后摇摆,仿佛祭祀乐舞的余韵一样在风中发出猎猎声响。楚卿云别过了头,他想起楚歆鹤,觉得自己多少能理解乐狄的怨恨。
师明意走到了楚卿云面前,那个瘦小的孩子警惕地站在师明意身后三步远,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乐永。
乐永对那孩子笑了一下,而小蝉则显得害怕而惶恐。她转向师兄弟二人,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师明意,“你就是他师兄,那你也是那个叫穆青峰的弟子?”
师明意看了楚卿云一眼,点头答是,他便觉得这女子虽然目光变得可以说得上是慈爱,但也难掩她眼中的好奇和打量。虽然心里疑惑,但师明意依然礼数做全,恳请乐永给他和师弟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乐永也欣然应允,转着笛子独自向屋中走去。
师明意简单介绍了一下小蝉,师兄弟二人又将各自所见所得交流了一番,虽语气都还算镇定,但语句之间时不时会隔出一段沉默。即便他们在穆青峰的事上早已有些心理准备,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令人震撼的事实。而小蝉一直安静地抱着腿蹲坐在一边,看看师明意又看看楚卿云。直到两人要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楚卿云才发现这孩子似乎也有话要说。
“你...你认...认识那个人吗?你能听...听懂她说...说话?”小蝉的目光看了看乐永离开的方向。
“不认识,但我们是修仙之人所以能听懂。”若是要解释起来可能就要讲很久了,楚卿云觉出这孩子对乐永有些畏惧,便问,“你看起来有些怕她?”
“你没看...看见吗?”小蝉皱着眉,“他们杀...杀人。你为...为什么还...还和她说...说话?”
楚卿云愣了一下,随即感到惭愧。小蝉大约说的是人牲的事,自己确实没有亲眼看见那场面,且当他知道师明意不会有事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你说过那些人牲会复活。”师明意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小蝉,你听我说,首先他们已经都不是活人了,而且我们现在在壁画里,看见的可能只是不断循环上演的幻象。”
小蝉皱着眉,仿佛在用力气思考一样,好一会后才道,“我也....不是活...活人。”
楚卿云觉得这孩子的眼神里充满了质疑,连带着对自己这个和乐永说了好一会话的人也有些不太信任。
师明意将楚卿云拉到一边,道,“小蝉和朋友在山中游玩时掉进地缝,却意外发现了吹埙的声音能使地缝腔道变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被那伙盗墓的控制,给他戴上脚枷关在这墓室中,导致了他的死亡。你还记得你说的那两堆纸灰吗?”
楚卿云看了看弓着背、一脸不满地蹲在一边的孩子,心里有了一些猜想,“你是说他的朋友...”
“他有提到过看见他一个叫叶子的朋友流了很多血。”师明意小声道,“大约是目睹了一些什么。对这种事敏感也是正常。”
楚卿云叹了口气,心里更是为自己的忽视而惭愧,但小蝉也正好提醒了他。
自古以来祭祀从不是单纯的敬神,不过都是为活人求得什么,例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人丁兴旺之类。而这样一个如今已没人记得的祭祀最开始究竟是想求得什么?这样一个远古年代就已有之的需要“人牲”参与的祭祀仪式中,必定还有无数牺牲。
楚卿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师父会自愿接受人命作为“祭品”,但如果师父不是自愿的,那他究竟是被敬的神,还是最初的“人牲”?
楚卿云有些不寒而栗,但又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但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明白自己必须要问个清楚。
“那女子说她想教你的东西...”师明意垂着眼说道,“你也不必一口拒绝。”
楚卿云从对乐永的怀疑和各种思绪中抬起头,多少有些面露不快。师明意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我知道你不乐意听,但总得以备万一。”
“您为何总说得好像师父是非死不可?要学那师兄去学吧。”楚卿云别过头顿了一会,虽心里别扭但又甚觉羞愧,低声道,“抱歉,失言了,请当我没说过吧。”
师明意愣了一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转向小蝉,“刚才你也看见了,没有奏乐的声音我们很难出去,我们还是需要找那个叫乐永的女子帮忙。你别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小蝉看了师明意好一会,勉强点了头,“反正我也是个死…死人了。大…大不了再死…死一次。”
师明意左右看了看楚卿云和小蝉,脸上写满了无奈,伸手牵过小蝉的手便往前走,“楚卿云,走吧,不会你也要人拉着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楚卿云嘟囔着,又因自己刚才的举动而底气不足,跟在后面小声道,“……对不起师兄。”
“唉……”师明意望着头顶这一片并非真实的春日晴空,心里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如果能好好活,谁又真的盼着谁死呢。”他低头看了一眼小蝉,小蝉干瘦的手如鸟类的爪子一眼抓着他,也抬头偷偷快速看了师明意一眼又低下头看路。他听不懂这两个大人在说什么,那种懵懂的眼神像刺一样扎人,师明意不知道像小蝉这样的情况如果出去了是否还能“活着”,也不知道知晓了穆青峰的来龙去脉究竟能否让他“活着”。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没和你生气。世上确实该有像你一样不怕麻烦的勇士去创造奇迹,穆青峰也会觉得欣慰吧。”
楚卿云见师兄并没和他生气,心里也还有些愧疚,只默默地听着,并摸出那一袋子饼递到小蝉面前,“吃么?”
小蝉眼睛眨了眨,快速抽出了一张饼,以狼吞虎咽的架势吃了起来,眼睛时不时瞄楚卿云一眼,戒备的意思少了很多。楚卿云看着有些好笑,只让他慢点吃,饼还有很多。小蝉吃完一张又伸手过去拿,靠近之时看到了楚卿云脖子上的玉竹吊坠,愣了一瞬,伸向饼的手竟伸向楚卿云的吊坠,楚卿云显然注意到了,正想看他打算做什么,只见那孩子的手在半空就停下了,依然转向了装着饼的袋子,抽出了另一张饼默默地吃了起来。
“这个怎么了吗?”楚卿云捏着玉竹问。
“我知…知道,你们不…不是来救我的。”小蝉嘴里塞着满满的饼,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是来救…救别人的,但还愿意帮…帮我,所以,你们是……是好人,我不能拿…拿别人的。”
师明意有些诧异地看了小蝉一眼,“你认识这个东西?”
“嗯。死了就…是新的生。”小蝉眼神认真,仿佛在认真地教授他们某种救命的方法,深陷的眼窝此时甚至显得有些恐怖,“我太饿…饿了。吃了它,死…死了。但是……”
师明意的右手一空,一只蝉飞至半空,转了一圈又落地变回了那个形销骨立的孩子,看着他们,仿佛在给他们展示何谓“新的生”。
小蝉看着这两个大人停在原地,怕他们没听懂,又怕自己说错,又接着低头吃饼,细声补充道,“反正我是…是这样跑…跑走的,我也记…记不清。你们还是去问…问问那个巫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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