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丝线将人向上拉拽着，在风中摇摆如一根蛛丝。
巨大的瞳孔看着这个被吊起来的人，被丝线垂挂的人也看着这只巨大的眼睛。
楚卿云仿佛回到了他不曾存在的年代，在乐永的家族还在的时候，这只眼睛也曾这样向微小的生物们投下孤独的目光。
“师父？”
楚卿云的身子摇摇晃晃的，那视线也左右摇摆。
青玉色的眼瞳看着这个小小的人，他似乎一直在朝他叫着什么。但他的耳畔尽是混乱无比的声音，呼啸的风声、金石铮鸣声、丝竹管弦声...太吵了，这世间满是混乱和喧闹。
他已经看到了、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在那个满是混沌的年代，所有人寄希望于让他来寻找一个万能的法则、一个能让人理解万物、控制万物的规则，他被推上这条用难以计数的付出和牺牲打造的独行长路。他也多希望自己能做到啊，好让他们的付出有其回报，好回应这个已经没有人在等待的问题，好让这一切嘈杂都停止，世界有序地安静下来。
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这根蛛丝下吊着小小人儿也很快会被刮走吧，像那些离开枝头一去不回的落叶一样。
他拎着那一节丝线，仿佛捻着一根樱桃梗，果实在空中旋转。如果将他吞食，甜美的汁水会如何从舌尖绽开，会如何从喉咙中进入他的身体深处，重要的是，他会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便永远不用加入那群无根的落叶，永远不会消失在他风暴中，永远......
他观看者这颗摇晃的果实，向他靠近，张开嘴唇。
“穆青峰——”
眼前这个小小的人看起来似乎因为他喊的话都没被听到而有些恼火。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从四面八方扯出了无数透明的丝线，构成了一张大网，他就站在这张网之上。又是他未曾见过的景象，为什么围绕着这个人的一切尽是出乎他意料的东西呢？青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和警惕。
既然听不见他说话，那只有身体力行了。楚卿云踏着这张记忆的丝网猫下身子，用力向上跃去。
那视线如影随形。他看见楚卿云高高地跳起，如同升上天空的星星一样，闪烁着，好像要一去不回。
“你要去哪里？”穆青峰的面容终于完整地显露出来，他伸手去捉，带出一串空气被划破的锐利声音。他的指尖离楚卿云的衣摆只差几寸，楚卿云终于跃到更高的地方，他看见师父的目光向上，惊恐、绝望地注视着他，随即那表情就变得狠厉，那只巨大的手向下猛拽那条他们之间的细线。
“你要去哪里——！”穆青峰又问了这个问题。
楚卿云翻滚着，急速收短了他们之间的那条丝线，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很危险，近得穆青峰随时可以捉住他。但同时，楚卿云也随时可以拉住他。
就在楚卿云碰到他的手的一瞬间，那张丝线大网立刻收缩，在空中重新舒展、旋转，紧紧地将他们的手缠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楚卿云将他自己和穆青峰的手指捆在一起，拉着巨大的穆青峰从云端坠落。
穆青峰睁大了眼，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知道自己在坠落，和这个小小的人儿一起坠落。
风呼啸着从穆青峰耳边掠过，天空离他越来越远，没有云、没有月、没有星星，他忽然明了，头顶的只是虚假的夜空，黑暗之上只有无边的黑暗。那他又该往哪里去呢，如果伸手触及的只是漫长的虚假和无望，“我”又有何意义呢......一切都在加速坠落，只有无意识的水珠脱离了眼眶上升。
“你要去哪里......”穆青峰的声音缥缈而虚浮。
“是‘我们’要去哪里。”楚卿云紧紧握着穆青峰的手。随着不断的坠落，穆青峰原本如山一样巨大的身形也逐渐缩小。楚卿云谨记小师父的教导，哪怕是下坠途中也要努力翻身出现在穆青峰的视野里，他大声道，“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和你一起。”
楚卿云眼见着穆青峰空洞的双眼里逐渐出现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困惑和绝望逐渐从他眼里消失，被留在越来越远的狂风中。
穆青峰终于变回了常人的大小。楚卿云毫不犹豫地握紧了穆青峰的手，丝线仍然紧紧地将两只手缠绕在一起。穆青峰的眼神如清泉汇入湖泊一样又重回清明，他回到了楚卿云最熟悉的样子，楚卿云欣喜万分，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们仍在下坠，穆青峰回握住楚卿云的手，像是怕把人碰坏了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楚卿云抱在怀里，他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注视着楚卿云的双眼。恍惚间楚卿云仿佛又觉得自己将要被吞吃入腹，但穆青峰只是轻轻地抱着他，然后闭上了眼睛。
楚卿云只一眨眼，周围的景象都如折扇般折叠收拢，炫目的光彩变幻使他不得不又立刻闭上眼睛。恍惚间额头上似乎有一瞬极其柔软的触感，快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再睁眼时，周围又是那个昏暗的石洞了，师父正平躺在石洞地面上，而自己正贴着师父的胸口，被师父抱在怀里。楚卿云愣了几秒，颇没有真实感地蹭了蹭，才发现一切都是真的，他的脸噌一下就红了起来，立马跳起来，“师、师父...！对、对不起！你还好吗？还记得我是谁吗？”
穆青峰缓缓起身，“卿云......我...”
楚卿云见他恢复正常，高兴得一下又忘了刚才的尴尬，冲过去紧紧抱住了穆青峰，“太好了！你回来了就好！”
穆青峰的手抬起来，顿了顿，还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张着嘴有很多话想说，却都又堵在了嘴边，只一句挤了出来，“......嗯，我回来了。”
“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担心？”骷髅在石头上碰撞着上下牙。
“他早年间练个剑也是这个响动，当上掌门后才有所收敛。”师明意席地而坐，背后的整座山时不时发出巨大的震动和轰鸣，他抬手将要落在他头上的碎石打掉，“你怎么不担心，按理来说这事不该是你分内之事吗？”
“有心无力，有心无力。”骷髅头骨这么说着，语气倒是轻松，“而且那楚卿云不是去了。”
“说得好像他要接你班一样。”
“此言差矣。我和族人们做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那孩子说不定能跳出樊篱，做出一些新鲜事物来呢。”
“补偿？”
“你当年是自己选择要修仙的吗？”
“是啊。那不然？”师明意思索片刻，皱了皱眉，“你是什么意思？”
“啊，好像不震了。”乐永道，“我这一缕游魂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日出之时大约就要回归天地了吧。虽不是烟消云散，但估计短时间内也不能再凭依在这头骨上了，你能帮我处理一下吗？”
“处理...”师明意有些无语凝噎，“行。还有，你把上一句说完。”
“唉，真不可爱。乐狄就很容易被打岔呢。”乐永道，“那孩子是被捉来的。我只是听说，毕竟那对我来说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和那些人牲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吧，只是他是最开始的一个。”
“......”师明意一拳将一颗要砸到头骨上的石头打碎，他正要起身开口，又听见了山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楚卿云和穆青峰正从里面走出来。
楚卿云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右手甚至疑似受伤，但他精神奕奕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穆青峰一如既往还是那张平淡的脸，盯着楚卿云后脑勺不知道是在想事还是单纯走神。
“完事了？陆衡江竟然没给你挖坑？”
“算是吧。”穆青峰答道，“我还需要整理一下才能跟你报告。”
师明意无语，瞥了他一眼，弯腰捡起那颗不再吭声的头骨，“没我事的话我先走了。我去看看小蝉，晚点回山门。陆衡江还在太清山吗？”
“不知道。”
“...他协助你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们有约定过，我不能说。”穆青峰看了看师明意的表情，还是补充了一句，“能说的部分是，替他守太清山。”
“那看来重点是不能说的部分。罢了，我走了。”话音刚落，师明意便消失在山林里。
“师父，那我们现在回去吗？”楚卿云依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师父和他分享过往中掘出来的收获，他满心期待着从中能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生路，然后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可穆青峰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回答他。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穆青峰轻轻擦了擦他脸上沾到的灰尘，“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楚卿云愣了一下，心跳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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