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永翻了个手腕,将红色的头绳牢牢地系好。乐狄递过牛角梳,乐永接过来将他的发尾理顺,又侧过头在自己的发尾上梳了两下。
“看,是不是一模一样?”乐永笑着说。
乐狄有些腼腆地在镜子前左看右看,脑袋砰的一声和姐姐碰在一起,像两颗圆圆的坚果。两人一齐咯咯笑起来。
乐狄将尖尖的帽子戴在头上,“这样我就可以代替姐姐去跳舞了。”
乐永轻轻晃着自己因练舞而扭伤的左脚,“乐狄很想去祭祀吗?”
“嗯!我想和姐姐一样!”乐狄大声道。
“居然不是心疼姐姐辛苦啊,真伤心。”
“那、那肯定也有心疼啊!”乐狄连忙着急补充道,看到乐永眯着眼笑,便知道她只是在逗弄自己,脸立刻就红了,“只是...只是我也...”
“我知道的。”乐永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我们乐狄学什么都很快,今天我再帮你问问祖母,好吗?”
乐狄张了张嘴,表情稍微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只能用力握着姐姐的手点了点头。
门口有人叩门,奴仆说时间到了,乐永该过去了。乐狄立刻冲过去问道,“姐姐脚还没好全,怎么还让她练呢?”
乐永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给一脸为难奴仆使了个眼色,奴仆立刻松了口气,低下头心领神会地跑走了。
“姐姐?”
“她说了也不算,不是吗?我会小心点的。”乐永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昨天别人送父亲的那匹小马你不是也觉得特别可爱吗,今天有空的时候可以帮姐姐照顾一下它吗?”
“...我哪有姐姐忙,怎么会没空呢?”
乐永转过眼,捋了一下乐狄耳边的发辫,“那就给它也扎一个像我们一样的辫子吧,你现在应该会扎了?”
乐狄闷声不语。乐永直起腰,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有时候很讨厌姐姐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才说的那些话,但要是连这个都没了,他知道自己会更不好受。于是此时此刻,乐狄又不知道第多少次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生着闷气。
刚坐下,门又被推开,姐姐的脑袋探进来,乐狄抬起眼睛看她。
“帽子。刚刚忘记了。”
乐狄的眼睛又暗淡下去,将帽子摘下扔了过去。乐永伸手捞住,留下一句谢了就又消失在门后。
他的姐姐总是很忙。这个家里的女人们总是很忙。
他垂着头起身,将姐姐屋里到处乱扔的东西捡起来。乐永总是嫌奴仆收拾东西放不到她想放的地方,只有她的胞弟摸得透她那古怪的习惯。但乐狄收了两下又站在原地,眉毛一竖,将东西往地上一甩,狠心出了门。
他并不想依照乐永的吩咐去做,但又不自觉地走到了马厩附近。他抬眼一看,却看不见那匹白色的小马,乐狄跑进马厩里,那牵着马的绳被割断,留了半截在柱子上。
正当此时,他听见了一些马蹄声和压抑住的惊呼声,乐狄立刻循声追到屋后。一个包着头巾的人颇为吃力地拉着那匹不太听话的小马要往无人的野路上走。
“柴羌,你做什么呢?”乐狄喝声道。
那个背影显然僵了一下,然后立刻试图牵着马跑起来,奈何她并不精于此道,马儿不太听话,乐狄三两下就追到了她前面。
“你还敢偷主人家的东西跑?”乐狄本就一肚子火没处发,此时更是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啊。谁家指使你这样干的?你还偷了别的什么?”
柴羌脸上又是恐惧又是哀求,“狄公子,这马儿永姐姐根本不喜欢,她昨日沐浴时我亲口听她说的,我发誓!我只是想借这小马一用,出去一趟......”
“永姐姐?谁允许你这么叫的?”乐狄反而更被激怒了,“我们乐族是人少不是死绝了,母亲只是开个玩笑,难道你还真以为你一个低贱的奴仆能和姐姐一起去学降灵祝祷之事吗?可笑!你个谎话连篇的东西,若是真是借的,为何要割绳子?我叫你你还要跑?”
柴羌的表情变了又变,那说不出话的样子更让乐狄确信了她在撒谎。乐狄拦住了她的去路,柴羌避无可避,忽地一下变了脸,拽下了自己的头巾恶声道,“是!我就是要跑!东边有人家说可纳我做小妾,我为何不跑?我是做够下人了,凭什么轮不到我做个主子!你若是我,你难道不跑?”
乐狄气笑了,“强词夺理。我们可曾有一点对不起你?你竟能这样理直气壮的背叛主家。我们难道待你还不够好?”
“什么叫好?让我跟着乐永一块学那些招神招鬼的东西就是好吗?我每日扫撒烧柴做饭洗衣,哪还有力气跟着她们背什么咒语跳什么舞?”柴羌往地上啐了一口,“做人妾室,高低也是个小主子,我就再也不用每日忙里忙外、累得像条狗一样了!我就要整日躺着,什么都不用做才叫好呢!”
乐狄听罢更觉此人卑鄙可笑,气着气着却生出一些莫名的优越感来。他捉着柴羌就要往家里走,“我不与你废话了。你有本事当着祖母和母亲的面再骂,平日装得一副聪慧柔顺的模样,这回让她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柴羌自知回去一定没有好下场,乐狄的祖母要比他本人还要严厉可怕许多,一个偷窃撒谎又擅自逃跑的奴仆不知道该会是怎么凄惨的死法。她打了个寒颤,用尽力气挣扎起来,可乐狄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无论柴羌如何奋力扭动也挣脱不开。
乐狄平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力气活自然有下人去做,在家里的女人们面前他也该是礼貌而懂事的,而他这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如此有力,亦或者眼前的女子在力气上比他差了太多。柴羌像上了岸的鱼一样拧了半天却仍被乐狄拉着走,她一咬牙,摸出一把锐利的匕首来就往乐狄手上扎去。
乐狄吓了一跳,一看手上已经涌出血来红了一片,更觉得柴羌心狠卑劣,长辈们对她的赏识都是浪费。柴羌也瞪着眼如凶狠的野兽一样,一边嘴上骂着,一边死死握着刀柄挥砍,乐狄心里满腔怒意,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就要去夺刀。
等到乐永得知这事时,柴羌已经是一卷染红的草席。马儿已经回到了马厩,鬃毛上梳着一条带血的松散发辫。
乐永回到房里,看见乐狄在等她。乐永上去仔细检查弟弟被包起来的手,乐狄那张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
乐狄说的第一句话是“姐姐脚还好吗?”,第二句话是“祖母怎么说?”。
“我倒是没事,谁知道你出了这么大事。关于学习祝祷的事,祖母说明日让你跟着我一起去一趟。”
乐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却见乐永仍表情凝重,有些不解,“祖母没说让我去做什么?”
乐永一反常态地没有开玩笑,略显忧愁地摇了摇头,只是她也不知道这回究竟叫乐狄是为了什么,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她见弟弟也跟着不笑了,便抚了抚他的背,不再谈明日之事。她看着乐狄的手担忧地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家里上下都传遍了,姐姐没听别人说吗?”
“我想听你说。”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乐狄,”乐永看着乐狄的眼睛道,“我想听你告诉我。”
乐狄盯着姐姐的双眼看了一会,瘫靠在软垫上,“那家伙本就是偷了马要逃去别人家里做小妾,还自作聪明说瞎话编排姐姐,以为我能信了她把她放走。我戳破了她,要带她回来,她便恼羞成怒地便掏出匕首来刺我。争斗之下我一时失手...”
乐永看了他好一会,终究是叹了口气。
乐狄见姐姐并没有不信他,但心里还是略有些不自在,坐直了道,“那柴羌不过是一个品行低劣的,姐姐不必惋惜。我们一族祝祷之事只传女子,只是女子先天更有天赋,并非男子就毫无可能吧?我是你胞弟,你也知道我的,我若是能帮得上姐姐,我定会努力千倍百倍把之中的先天不足补上。我们姐弟齐心,说不定能让我们一族再次繁盛起来呢?”
乐永摸着他的头发,沉默不语,乐狄抬眼见她眼里藏起哀愁,但脸上仍旧落寞,便不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
“柴羌说我什么了?”乐永沉默片刻后似乎收拾好了心情,从几上端来干果和乐狄分食。乐狄看她的眼色,挑了个最不打紧地说道,“说你不喜欢那匹白马,借给她用的。”
“我何时借给过她用?”乐永笑了,从乐狄手里抢过一个核桃仁放进嘴里。
“就是说呢,编瞎话也编不好。”乐狄又摘出一个核桃仁,放在盘子靠近乐永的那一侧,也跟着笑,“不过姐姐真的不喜欢那马儿?”
“你如何看出来的?”乐永玩笑道,“你别是打雷又偷跑来我这睡,才听见我说梦话吧?”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再说昨日也没打雷。”乐狄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不过为什么呢?明明你也说过它可爱呀。”
“那是别人上门求亲送的。”
乐狄手顿了一下,看向姐姐,“为谁求亲?”乐永看着他挑了挑眉,指了指自己。
“那怎么行?!”乐狄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他本就对父亲的无能和懦弱有诸多不满,但这事父亲的自作主张更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反正祖母和母亲不会同意的。”
“确实。”乐永拍了拍手,“我虽不能有子嗣,但也不至于就这样把我卖了。”
她眼着弟弟气得眉毛倒竖,在屋里转着圈跺脚的样子终于又笑了出声,“好啦,知道你舍不得我。快去睡吧,明儿一早还要去见祖母呢。”
乐永花了一番功夫才把弟弟好言劝走,但夜里总睡得不安稳,预感总有大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次日,他们领受了祖母最后一个预言,预言中昭示了乐永的使命的失败,而这失败之中又有乐狄的影子。
其实个人的“失败”本身并不是值得多虑的事,乐族自从履行“看守”职责以来,代代多是“失败”的结果,所谓失败,不过是未能在这一代见证看守的“祂”成功飞升。但乐永的失败又和别的预言中不同,在关于乐永的预言里,她们看守的承载着“祂”觉醒可能的玉石从这一代起将流落于世间,这昭示着“乐族”一族的使命彻底失败。
乐永本身对此并不意外,她虽天赋过人,但身体受过伤,不会有子嗣,若是没有女儿继承,玉石的流散和一族的衰落也是可想而知的。
但乐狄却非常激动,因为叫了他来,正是因为预言中也也有关于他的部分。他在预言里是一个祸星,给了本就走向衰败的乐族以最后的终结。预言的语句总是含糊的,他无法从中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这个“祸星”,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做出任何有损乐永名声或是伤害乐永的事。
母亲见他大受刺激,便淡淡道,“你冷静些,大吼大叫的成何体统。我知你心意,你因一直参与不到一族的祝祷之事中而心怀怨怼,那柴羌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了,但我劝你最好不要现在就冲去与祖母辩驳。要我说,预言亦不是十说十中的,你还是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补救才好。”
“...母亲这意思是说我故意杀了那奴婢吗?”乐狄双目通红,“补救?我还什么都未曾做过啊母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要补救?”
“无论如何,故不故意的她也已经死了。祖母因着这两件事暂且不是很想见你。”神色略显疲惫的女人又看了乐永一眼,“还有你。”
乐永立刻紧紧拉住乐狄,不然他似乎立刻就要暴跳而起了。
“永儿无嗣,后继无人。你父亲愚昧,擅作主张收了人家的礼,把永儿送去那是必不可能的。但你也是我家血脉,那家人里还有个女儿,若是你能去娶妻,生下一女,后续的事说不定仍可有转圜余地,那也算你帮上忙了。”
乐狄嘴唇发抖,表情似笑似哭,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推开门大步跑了出去。
他发了疯似地跑着,从此再也没有停下来。
他也曾劝说姐姐跟他一起离开,把什么一族的使命,什么注定失败的预言都抛诸脑后,在一个对他而言新鲜的、一个他可以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的世界里闯荡,由他来保护姐姐。
但乐永拒绝了。她没有挽留乐狄,她将那匹白色小马的缰绳放在了弟弟的手里。
乐狄骑着白马飞奔在无人的原野上,他偷走了玉石,在熹微的晨光中离开。他恨长辈没有给他机会证明自己。他恨姐姐不挽留,他恨姐姐不跟他一起走。
他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他要恨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原以为偷走了玉石姐姐就会跟上来,但他没有等来乐永,等来的是乱军中如杀神一般横扫各地的乌昂。他不仅守不住玉石,连自己的小命都差点守不住。他靠着吹笛在高阳和乌昂府里谋了一个乐师的职位,眼见着一族看守的玉石被高阳铮锻成杀人的武器,而他却要只能沉默,装作并不认识。他浑浑噩噩,碌碌数年才敢去探听家里的消息,只是那时,他听到的只是姐姐的死讯。
原野上只有马蹄哒哒的声响,乐狄的泪眼中仿佛又看见那个想要牵着小马逃跑的奴仆。她没跑掉,自己算是跑掉了吗?乐狄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他的未来里,要恨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