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严二人平日根本不会有客,送菜的昨日才来过,此时更是摸不着头脑。四个人面面相觑。
王萧然率先站起来,披上外衣,伸手摸过右袖下的解腕刀后走去应门。
“来了——敢问何事登门?今日不便见客,若非紧要请改日再来吧。”
门外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说道:“想是贵府有客登门,我亦有意见见贵客,若是改日再来,怕是遍寻不到了。还请王公给个面子,让我与贵客见上一面,改日必再登门道谢。”
王萧然眉头皱了皱,思索了片刻,额头上渗出一滴汗汗来,他回头看了看跟来的严骁,眼神朝东边高处瞟了一瞟,手上快速地大了个手势。原本不耐烦的严骁脸上也忽然严肃起来,向着厅边看着的楚卿云做了个口型——“圣上”。
这门自然是不得不开的。
楚卿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没曾想到当朝圣上竟然亲自拜访,他自从上了太清山,在皇家除了名、断了关系,已有许多年没见过宫里的人。过去还能仗着自己年幼,哪怕行礼说辞不那么严谨也能显得憨态可爱,现在他不仅那些个虚架子快要忘光了,更是对冲着他们来的这突然的造访毫无头绪。他此时又想起阿芜当时捉弄他的那个幻境,即便明知是假的,也不得不惶恐起来。
穆青峰见楚卿云如此,便起了身,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卿云,若是不得不见,我在这陪你,别怕。”
楚卿云望了望穆青峰湖水般的眼,浇灭了他一半的焦虑,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王萧然点了点头。
门外的人也没有催促,但显然也没有离开。王萧然将门打开,将门外的两人迎进来后关上了门。
王萧然扶着严骁从轮椅上起来后便要跪,“草民王萧然恭迎圣上,不知陛下屈尊亲临,未能及时迎驾,草民惶恐......”严骁也一同叩拜着,嘴上说着和王萧然一样的说辞。那站在前面的少年便伸手扶起严骁,让他们免了礼,说既然是私下突然拜访,是他自己有失礼数,唐突了,还请两位不要再拘泥于此些繁文缛节,快起来说话。
楚卿云理论上已和世俗没有瓜葛,只和对待平常的陌生人一样,站着在后方微微欠身行礼。
楚卿云向那一前一后两人看去,那站在前面的少年人君穿着一身低调的单色衣袍,乍一眼看上去不过是谁家公子出门,但果然如王大哥先前所言十分年少,也才是十几岁的年纪,脸上仍带着一些少年未褪的柔和,但眼神已相当锐利,言谈老练举止从容,笑容里生出一丝威严来。
站在少年后面的穿着一身暗色的衣裳,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几乎难以发觉,他头上戴一斗笠,面上更蒙了黑布遮住了口鼻,只在斗笠那半透光的纱帘下隐隐约约看到他露出的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君臣和谐的景象。
即便是嘴上再怎么随和近人,王萧然自然不会怠于礼数,他将那些场面话说得周到,少年皇帝也顺着他如此寒暄问候了一轮才进入正题。他看向楚卿云和穆青峰,王萧然掩藏住眼中的忧虑,将严骁推到一边为他们让开位置。
楚卿云看着对方审视打量的眼神,一种过于久远但仍然留在记忆里的苦闷感又从水下翻了上来,他尚且年幼时就不喜欢和这些天家的亲戚们打交道,如今过去数十年,这感觉依然如昨。
少年皇帝笑了笑,率先开口道,“不必拘礼。既是私下场合,王严二卿虽早已远离朝堂,但亦是信得过之人,都不必如此紧张才好。初次见面,我名楚霄昱,字琮衡。我想二位定是仙门中人?”
“太清山弟子楚卿云。这位是我师父,太清山掌门穆青峰。”
“卿云......噢,那我应该叫你一声叔父才是。”
“我拜入山门之时已远离俗世,早已从皇家除籍,担不起这声叔父。我们此次是来看看当年一同对抗灾兽的旧友,没曾想陛下亲临,我们未曾准备,还望陛下谅解。”
“族谱是族谱,血脉是血脉。你我二人情理来讲就是亲人,便更不用讲那些繁文缛节。既然叔父不喜欢以辈分相称,我俩亦不是君臣,不如省了那些麻烦,互称名字,唤我霄昱即可。”
楚卿云没有立刻接话,楚霄昱也不等他回答,便看向了穆青峰,“原来阁下就是太清山掌门,仙门风姿果然不凡。”
穆青峰回了一礼,客气礼貌地道了谢,亦没有别的话可说。眼看话就要掉在地上,气氛就要尴尬起来,楚霄昱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着的侍从摸出一个扇坠子放到了他的手上。
楚霄昱颠了颠扇坠,忽地笑了一下,他拿到楚卿云面前,“卿云可认得此物?”
这话来得突然,楚卿云一下子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困惑但也只好上前查看。眼前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扇坠,上面串着一只碧玺的小狮子,口中衔着个层层镂空的象牙小球。
楚卿云一愣,心里猛然发凉,他连忙看向了穆青峰,穆青峰显然也是认了出来,眉间已经皱起。
“看来卿云是认得,这倒叫我松了口气。”楚霄昱看了看他们俩,笑着说道。
“此物乃是过去兄长送与我的,我后来和一些银钱一起送给了南海造船的工头,算赔他修船的资金。”楚卿云面色阴晴不定,看向楚霄昱,“陛下莫要错怪了那些人,他们修的那贺寿的船本也快修好了,是我擅自趁他们不备借用了去...”
“哦?还有这样一遭故事?”楚霄昱看着颇有兴趣,楚卿云看着他的笑脸却觉得冷汗直冒。
“敢问陛下,那工头和那些工人...?”
“卿云觉得当如何处置?”
“...陛下如何决断我自然不应插嘴,但还请让我为他们求句情,饶他们一命。”
对面的少年人君没有立刻回答,这短暂的沉默让所有人都如坐针毡。
穆青峰似乎想要上前说两句,却被王萧然用眼神阻止了,他只好一双眼紧盯着眼前的场面和他的弟子。
“哈哈哈哈,看你紧张的,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既然这是一场误会,那就让人放了他们即可。若是因我给当地百姓造成负担、亦或是让人人头落地了,那岂不是破坏了这其乐融融的氛围?”楚霄昱拍了拍楚卿云的肩膀,“只是可惜了,我还以为是歆鹤叔父在南海,还想再见上一面呢。”
“兄长数月前已在太清山病故。”楚卿云已不知道多少次说出这句话。
“是吗?”
“......确实如此。我亲眼所见,遗骸也已成灰了。”穆青峰还是开了口,站到了楚卿云旁边。
“既然太清山掌门都这么说了,那看来是确凿无疑了。”楚霄昱看似信服且随和地点了点头,对楚卿云道,“还请节哀。我生得晚,从未见过歆鹤叔父,只听过他的故事。但今日竟能与卿云叔父一见,也是一桩幸事。”
“这小物件虽是出自宫廷,但这选色和工艺据说皆是歆鹤叔父的喜好,还带起过一小阵风潮。只是时过境迁,如今这样的物什已难得一见了。”楚霄昱年纪小,却用了一种怀旧的口气,将这扇坠轻轻放进楚卿云手里,“既然故人已逝,这东西还是还给你吧。只是这回还是小心保管为好,省得叫人误会。”
楚卿云只觉得这手上小小的东西有千斤重似的,他只能回上一句,“......多谢陛下。”
“唉,卿云还是与我生分。”楚霄昱那张少年气的脸上露出些许调皮的神色,“虽卿云不一定知道我的事,但我早有听说有这样一位仙风道骨的叔父,离了俗世,逍遥自在的。那几个船工的事你且不用担心了,但若是卿云要在京城多留几日,有空不如来我这与我说说那借船的故事。想是和仙人们有关?”
“...是。”
“整日听那些酸腐之臣扯皮也是要耳朵起茧。”他笑着看向了那个扇坠,“卿云若是有意来,便拿着那个去南宫门,他们自会为你引路。”
楚卿云只得深深鞠了一躬,行了一礼,他深知自己欠了这个皇帝侄子一个大大的人情。
“我也该走了。”楚霄昱脸上竟露出一些惋惜,仿佛真舍不得走似的。几个人又轮番互换了好几套社交辞令,恭敬地把人送走,直到这大门关上,众人才在沉默中长舒了一口气。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又挨个在冷了的饭桌边坐下。还是穆青峰先给众人倒了茶,这次谁也没有再客气,纷纷将一杯凉了的茶水喝下,才慢慢找回说话的氛围。几个人又帮忙将一桌菜重新热了,重新端上桌,大家虽还在吃着,但也早没了先前那种热闹的感觉。
“轻鞍......”
“那东西本是哥哥过去送的,我都没看过几次就收了起来。后来跟他说了不要送那些贵重的东西,他也是不送了的,原先那些我就都拢成一堆收起来了,我没曾想它还有过什么风潮,还是哥哥带起来的,我一次也没听过呀。我还以为就是个寻常坠子,想让那工头换点钱财,没曾想还有了这一连串祸事......他们怕是因为我才遭了这大难...”
王萧然话还没说完,楚卿云就如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串。严骁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抚摸,但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别急,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出太严重的后果。”穆青峰按了按楚卿云的手,“我们先好好把饭吃了,再从长计议吧。”
楚卿云焦躁的心莫名又平静下来几分,进而又感到一阵羞愧,他握住了穆青峰的手,已然下定了决心。
“...好,我们先吃饭吧。”
“你跟那小皇帝讲那什么故事之前可得先跟我们讲一讲。”严骁打趣道。
楚卿云知道他是故意打岔,他也笑了一笑,重整了一下心情,开始给人讲南海发生的故事,和眼前这些人说话不用字字斟酌,他可以一边拣着有趣的说,一边让他们一起分析,桌上的气氛又逐渐好了起来。
穆青峰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时不时在旁做一些补充,王严二人都听得认真,偶尔还发出几声惊叹。楚卿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更是涌起百般感觉,难以一一言明。
他已决定了,这事因他而起,也须得由他自己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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