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宫门次第而开。
宋之河站在一众新科进士之中,身着七品青色鹭鸶补服,官帽将她一头青丝尽数严谨地笼于其中。初春的晨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吹在她脸上,让她因早起而微显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
这是她金榜题名后,第一次以“官员”的身份参加大朝会。
周遭是同科们压抑着的兴奋低语,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踏入权力中心的荣光。唯有宋之河,眉眼低垂,看似沉稳,藏在广袖中的手却微微蜷紧。她不是不激动,只是肩上担子太重,那点激动便被压成了更深沉的谨慎。
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母亲忧心忡忡的眉眼,以及那个风雨飘摇、全系于她这“独子”一身的三流世家宋府……都让她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宋兄,听闻今日边关有八百里加急军报呈上,说不准朝会上会有波澜。”身旁同年李昀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打探消息的意味。宋之河年纪虽轻,但在同期中因殿试策论写得切中时弊、文采斐然而颇受关注,加之她待人接物总是温和有礼却又不失距离,更让人觉得深浅难测。
宋之河微微侧首,声音清越平和,听不出多余情绪:“李兄消息灵通。边关军国大事,非我等新进小臣可妄议,静听圣裁便是。”
她心中却是一动。边关……那便是那位皇叔,镇北王迟边澍的地界。这位王爷年方二十五,却是老皇帝一母同胞的幼弟,自十六岁起便长驻北境,十年间将原本蠢蠢欲动的北狄打得服服帖帖,威名赫赫,在朝中虽不常露面,其影响力却无人敢小觑。太子被废后,朝中暗流涌动,三位成年皇子——雍王、靖王、瑞王——各有拥趸,这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恐怕不止是军情那么简单。
钟鼓齐鸣,百官依序入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香薰缭绕,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山呼万岁之后,老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容带着明显的病气与倦怠,但眼神扫过下方时,仍保有帝王的锐利。
议事按部就班地进行,户部禀报春耕,工部陈请水利……宋之河站在队伍末尾,几乎被前方的官员身影完全遮挡。她努力挺直背脊,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些,目光却忍不住悄悄逡巡,观察着那些只在邸报和父亲口中出现过的重臣面孔。
就在朝会接近尾声,司礼监太监即将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一名兵部官员手持笏板,疾步出列。
“陛下,镇北王八百里加急军报!”
满殿霎时一静。
老皇帝抬了抬眼皮:“讲。”
“禀陛下,北狄小股精锐试图绕过我军防线,扰我边境,已被王爷率亲卫击溃,斩首百余,缴获战马兵器若干。王爷奏报,北狄今春草场不丰,恐有大规模犯边之意,请陛下增拨粮草军饷,加固边防。”
消息一出,殿内响起细微的议论声。一场胜仗,伴随的是一个更棘手的要求——要钱。
宋之河心中快速盘算。国库并不充盈,去年南方水患赈灾花去不少,三位皇子背后牵扯的利益集团又都在盯着这块“肥肉”,这军饷……怕是难拨。
果然,立刻有户部官员出列,开始陈述国库如何艰难,希望边关将士能“体恤圣意,勤俭为国”。
紧接着,又有官员出列,看似赞同拨饷,话里话外却暗示镇北王拥兵自重,所求是否过于频繁。
宋之河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扯皮,心底泛起一丝凉意。边疆将士浴血奋战,朝堂之上却尽是算计。她想起自己那份被陛下赞许“有见地”的殿试策论,其中便有一条是“强兵必先足饷,安内必先攘外”。此刻听着这些言论,只觉讽刺。
她本可以像其他新科进士一样,沉默是金。但一股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她骨子里那份被压抑已久的、属于“宋之河”而非“宋家独子”的坚持,让她在一位老臣再次以“节俭”为由反对时,轻轻吸了一口气,向前迈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让她青色的身影微微显露出来。
她声音不高,但在略显嘈杂的争论中,清晰而沉稳:“陛下,微臣新任翰林院编修宋之河,有本启奏。”
一瞬间,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这个面容清俊、身量略显单薄的年轻官员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不屑。
老皇帝似乎也来了点兴趣,浑浊的目光看向她:“讲。”
“谢陛下。”宋之河躬身,语速平稳,“北狄扰边,虽是小胜,却可见其贼心不死。镇北王殿下镇守北境十年,方保我朝北疆安宁。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因粮饷不继致使边防有失,届时战端一开,所耗又何止今日之数?微臣以为,边关将士浴血,所求乃保家卫国之本,朝廷……不可寒了将士之心。”
她的话没有直接反驳谁,只是陈述利害,最后一句更是带上了些许情感,点到即止。
殿内静了片刻。这番话,其实在场不少人都明白,但没人愿意为一个远在边关的王爷,去得罪可能未来继承大统的某位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
龙椅上的老皇帝眯了眯眼,看着下方那个不卑不亢的年轻身影,半晌,缓缓道:“宋爱卿年纪轻轻,倒是有几分见识。军饷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没有立刻采纳,但也没有斥责,甚至记住了她的姓氏。
这对一个七品小官来说,已是莫大的关注。
退朝时,宋之河能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地随着人流向外走。
“宋编修,留步。”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宋之河回头,见是雍王府的长史,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士。
“下官见过陈长史。”宋之河拱手行礼,心中警铃微作。雍王是三位皇子中势力最盛的一位,也是争夺储位的热门。
陈长史笑容可掬:“宋编修方才殿上所言,深明大义,令人钦佩。我们王爷最爱惜青年才俊,今日在府中设了小宴,不知宋编修可否赏光?”
来了。招揽。
宋之河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荣幸:“王爷厚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下官今日需将整理好的前朝实录送入翰林书库,职责在身,不敢怠慢。且下官新入朝堂,学识浅薄,恐言行无状,冲撞了王爷雅兴。待他日下官略有所成,再向王爷请益,方不负王爷期许。”
她婉拒了,理由冠冕堂皇——公务、自谦,让人挑不出错处,也给对方留了余地。
陈长史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宋编修勤于王事,王爷知晓了定然欣慰。那便改日。”
看着陈长史离去的背影,宋之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朝堂的第一步,她算是站稳了,但也无疑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抬头望向宫墙外那片湛蓝的天空,心中默默思忖:镇北王迟边澍……听闻他用兵如神,治军极严,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这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结尾钩子:**
宋之河回到翰林院值房,刚坐下准备整理书册,同僚便送来一份需要誊抄的文书。她展开一看,竟是兵部关于此次边关军报的详细抄录,而在末尾批注处,赫然有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陌生字迹,仅有两个字:
**“已阅。”**
落款处,是一个小小的、鲜红的印鉴——**“澍”**。
宋之河的心,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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