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地处宫城东南隅,青砖黛瓦,古木参天,环境清幽,与外朝的金碧辉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象。这里汇聚天下英才,掌制诰、修史书、备咨询,是清贵无比的储相之地,亦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处。
宋之河的值房在翰林院深处的一个僻静角落,与她同屋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的老编修,几乎不同她交谈。这正合她意。
那日朝会归来,她婉拒雍王宴请之事,不知怎的已在翰林院中悄然传开。有人赞她风骨峭峻,有人笑她不识时务,更有人暗中揣测她是否已投靠了其他势力。面对这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宋之河一概以沉默和不变的温和礼数应对,每日只是埋首于浩繁的卷帙之中,整理前朝实录,校对新修典籍,将自己活成了一幅勤勉低调的背景图。
然而,她内心深处,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那个落在兵部文书抄录末尾的“澍”字朱批,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镇北王迟边澍,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为何会看到这份送入翰林院存档的文书抄录?是兵部例行抄送?还是他有特殊的渠道直达天听,甚至能触及翰林院这等清要之地?更重要的是,那个“已阅”,是针对军报本身,还是……针对她这个在朝堂上为边军说了几句话的小小编修?
这念头让她有些心惊肉跳。是福是祸,殊难预料。
她将那份文书小心翼翼地收在书匣最底层,不敢再轻易翻看,却也无法将其从脑海中抹去。那个铁画银钩的字迹,带着沙场特有的杀伐果断,与她平日所见的馆阁体圆润字迹截然不同,仿佛能透过纸背,窥见执笔之人几分凛冽的气度。
这日午后,她正伏案誊抄一份《景行实录》,窗外细雨霏霏,打湿了庭中的芭蕉叶,沙沙作响。
同僚李昀端着一杯热茶踱步过来,在她案前停下,状似随意地闲聊:“宋兄真是勤勉,这等天气也不歇息片刻。”
宋之河搁下笔,抬头微微一笑:“李兄过奖,分内之事罢了。”
李昀压低了些声音:“宋兄可知,今日早朝,陛下因军饷之事,发了好大的脾气。”
宋之河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陛下圣意如何?”
“户部与兵部互相推诿,雍王殿下主张从内帑拨付一部分以解燃眉之急,靖王殿下则认为当削减不必要的用度,比如……比如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庆典用款。陛下听了,当场摔了茶盏,斥责他们只知争权,不顾边防。”李昀说着,小心地观察着宋之河的神色,“说起来,此事还是因宋兄那日殿上直言而起,若非宋兄点明利害,诸位大人恐怕还在和稀泥呢。”
这话听着是恭维,实则是在试探她是否因那日之举而后悔,或者是否因此更倾向于某位皇子。
宋之河端起手边的凉茶,轻轻呷了一口,掩去眼底的思绪。她放下茶杯,语气平淡无波:“李兄言重了。之河人微言轻,只是尽臣子本分,说了该说的话。至于圣心独断,非我等小臣可以揣测。陛下英明,自有决断。”
她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回对皇帝的信任上,丝毫不接关于皇子立场的茬。
李昀见她滴水不漏,笑了笑,又寒暄两句,便转身离开了。
宋之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蹙眉。李昀此人,看似热情,实则心思活络,与几位皇子门下的人都有些来往。他今日来探口风,恐怕不止是他自己的意思。
这翰林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礁遍布。
她重新拿起笔,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军饷之争陷入僵局,边关形势紧迫,那位镇北王此刻在想什么?他会如何应对朝堂的掣肘?
正思忖间,那位寡言的老编修忽然抱着一摞厚厚的卷宗走过来,放在她案上,声音沙哑地道:“宋编修,这是北疆各州府近三年的舆图册与风物志,尚书省下令要重新勘校整理,以备咨询。你年轻,眼神好,便由你负责初校吧。”
宋之河连忙起身接过:“是,下官遵命。”
老编修点点头,不再多言,佝偻着背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海之中。
宋之河看着那堆起来几乎有半人高的卷宗,心中并无怨言,反而升起一丝隐秘的期待。北疆……那正是迟边澍镇守之地。通过这些舆图和风物志,她或许能更真切地了解那片他守护了十年的土地,了解他面临的到底是怎样的局面。
她埋首于故纸堆中,一页页仔细翻阅。山川河流,关隘要塞,物产民俗……枯燥的文字和数据,在她眼中渐渐鲜活起来。她看到北地苦寒,看到边民不易,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为何边军对粮草如此依赖。
当她翻到一份标注为“朔风城防营建图”的残卷时,动作微微一顿。这份图纸年代似乎有些久远,但上面的标注却极为详尽,甚至连一些隐秘的水源地和可供小队人马通行的山间小道都有注明。而在图纸的右下角,有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磨损殆尽的旧印痕,她对着光仔细辨认了许久,才依稀看出,那似乎也是一个……“澍”字的轮廓。
心,再次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这绝非巧合。
一份是刚刚送来的兵部文书,一份是尘封已久的北疆旧舆图,都出现了他的印记。这只能说明,镇北王对北疆的掌控,远非寻常将领可比,其触角甚至能延伸到翰林院档案的深处。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是纯粹的忠臣良将,还是……别有图谋?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在心头,带来一片湿漉漉的凉意。宋之河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片迷雾的边缘,而那个名叫迟边澍的男人,就是迷雾中最深沉、最难以捉摸的存在。她本能地想要远离,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想要探寻更多。
她轻轻抚过那模糊的印痕,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边关的、铁与血的气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内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尖细的声音打破了翰林院的宁静:
“宋编修!快!陛下急召,宣您即刻前往紫宸殿见驾!”
老皇帝为何突然急召她一个七品编修?
是因为军饷之事有了转机?
还是因为她那日的言论惹来了祸端?
抑或是……与那两份带有“澍”字印记的文书有关?
宋之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整理衣冠,随着内侍匆匆步入那越来越密集的雨幕之中,走向未知的君前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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