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度笼罩大兴,宫墙深处唯有风过檐铃之声。
“殿下!殿下!”
清脆呼唤自昏暗里奔来,一线灯影摇曳。
“周太医,您快来!殿下醒了!”
容华勉力睁眼,鼻端药香扑面,顿觉胸中翻涌,低声笑斥:“周龄岐,你这身药味,离我远些。”
“哪有病人嫌弃大夫的道理。”周龄岐示意琳琅将药端来,“这是我刚刚配的药,殿下,良药苦口。”
他说着,已在榻前坐下,伸指搭脉:“殿下呼吸间可有阻滞?”
“不甚顺,胸口隐痛,时有咳意。”容华才答话,便轻咳两声,声响在室内格外清晰。
琳琅赶忙递上手帕,待咳声渐平,只见那帕子之上已现点点暗红。
“殿下!”清欢神情焦急,转向太医,“周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殿下肺脉已有损,显是受剧烈撞击所致。”周龄岐语声沉静,“近期咳嗽间或会带淤血咳出,这是排瘀之象,虽骇人,实属好事,倒无需过于担忧。”
容华神色平静,毫不意外:“当时摔得急,撞在案角上,想不伤也难。”
她顿了顿,“骨头呢?可有事?”
“骨伤倒还不重。”周龄岐应道,“医女检查过,骨节无位移折断。只是后背肋骨受震,疼痛难免。殿下需静养数日,万勿妄动。”
说到此处,他转向清欢:“多给你家殿下熬些骨头汤,以形补形,养伤之理,也是稳妥些为好。”
容华点头道:“有劳。你先去忙吧。还有,外头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又昏睡过去了。”
周龄岐应诺,收拾药盒退下。
周太医方一离去,容华便开口:“清欢,现在是什么情况?”
清欢答道,“握瑜、章予白守在殿外。蜀王和嗣蜀王都曾派人来探。尹嫔也来过几次。”
容华沉吟片刻:“让握瑜与章予白进来见我。”
清欢应声而去。
不多时,两人进殿行礼。容华抬手示意,清欢扶她坐起,方一挪动,后背一阵锐痛直袭肺腑,她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容华强忍不适,语声低而急:“扶胥呢?”
握瑜垂首禀告:“奴婢当时将二皇子送至长生殿后的密室,后见局势稍稳,便又抱回长乐宫内室。”
她看了眼容华,神情忧切:“殿下,您身子要紧。”
容华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去告诉尹嫔,她护不住扶胥。若真想让她儿子活命,从现在起,闭门谢客,修身养性便是。”
她缓了口气,低咳两声:“握瑜,把扶胥抱来,我要看看他。”
说罢,又转向章予白问道:“侯胜、卫怀安和戚绍峰现在何处?”
章予白随即接话:“李彦忠方才醒转,祖将军带病回了宿卫军,卫将军也已回营,现下或许正在回禀圣上。戚将军与侯胜率左右威卫驻扎城外。欧阳敬率关内军暂驻华阴县,冯朗亦在其军中。嗣蜀王于申时末刻离宫,蜀王此刻正在紫宸殿,与宗正、太常、光禄寺众臣商议先帝葬仪。范将军来话,四更时分,可悄然入宫前来探视。”
容华听罢,轻轻点头:“清欢与我身形相近,留她在榻前替我扮睡,以掩耳目。我要换装出宫,去一趟陈府、靖国公府、田府、鲁王府。”
她停了停,又嘱咐:“章予白,你去悄悄给范宣亮传话:非常时期,盯着我们的人多,不必来了,保全自身才是上策。派扶光的人去守在他身边。玄羽卫,现在归我统。”
“是。”章予白领命,低头而退。
说话间,握瑜已抱着一婴孩走近。那孩子约摸月余,小脸红润,眉尾处隐一小痣,呼吸安稳,酣然熟睡。
容华伸出手指,轻抚过他柔软的面颊,目中难辨喜怒:“如今有太多人要杀他。他身边一刻都不可离开你,亦不得再离开后殿密室。”
她闭了闭眼,又缓缓道:“再准备一个替身,不求神似,男婴即可。明面上供养在长乐宫中,以作幌子。扶胥一切用度,皆记在他身上。务必处理干净。凡是接触过扶胥行踪的人,只要不是我们自己的人,皆以‘病重’之由妥善除名。”
这是握瑜第一次接到来自容华如此冷峻的指令,波及无辜生死。她眼底掠过一丝震惊,旋即低头称是,怀抱婴孩退下。
容华又咳了几声,吩咐:“清欢,把琳琅叫来。她一向沉稳,留她在殿中应对意外。”
清欢迟疑片刻,轻声道:“殿下,周太医说您需静养,不宜动气,您……”
容华未言,只一眼望来。清欢声音戛然而止,过了片刻,低低应了一句:“是。”
清欢自幼侍奉容华。她知公主随和仁厚,也惯于嬉笑调笑,素日虽敬,却未尝心中惧过。可方才那一眼,却令她第一次感到寒意直逼心脉。
子时初刻,京城东北,安仁坊灯笼高悬,街巷虽静,却不至黑暗。月色澄明,映照街面如洗。
坊东柳甲街中段,一重高墙大门上悬挂着“陈府”匾额。朱漆大门两侧镇立石狮,姿态威猛;门前青石板路平整宽阔,便于马车出入。
这宅子外观简洁肃正,乃是荆州陈氏在京中的产业,亦为中书令、陈氏现任家主陈文石所居。陈氏乃惠靖皇后母族,一向与皇室关系紧密。
月至中天,主院书斋内烛火微摇,唯光未熄。
容华身着内监服饰,束发抹额,面色苍白如纸,站于门前轻唤一声:“舅舅。”
书斋内,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体态清瘦,眉目虽称不上俊朗,却透出几分书卷气。他正是陈文石。
“殿下,您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他声音沉稳,面含忧色。
陈文石早已听闻宫变消息,心知容华性子,若能行动,定不会坐视。他遣散下人,独守书斋,果然等来了她。
他倒了一杯热茶递上:“殿下可有打算?”
容华接茶浅啜,低声道:“若我现在动手,速战速决,有几成胜算?”
陈文石沉吟良久,道:“不足三成。”
“殿下虽已及笈,但根基尚浅,朝中势力尚未成体系,地方军权未握。况且对方顺势而起,正值权势顶峰。若急于翻盘,必伤国本。谋划尚浅,若一击不中,恐将自身陷入死局。”
容华听罢,阖眸低语:“父皇,为保基业,甘愿退位,我怎敢辜负他的苦心……只是,我恨哪。”
“潜龙勿用,时机未至。”
陈文石语重心长,“殿下可先暂避锋芒,积蓄力量,彼竭我盈,方能一举而定。”
“我明白。”容华点头,“舅舅不必忧心。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常正则不会轻易罢休。”
“蜀王性情宽厚,常正则虽心高气傲,却仍须听命其父。况且陛下临终有言‘刑不上晋国’,他们得位不正,也不敢明目张胆动手。只是扶胥……”
“扶胥尚幼。先保性命,再谈他日。”
烛光与月色交织映在她眸中,冷暖明灭交错。
“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容华忽然轻笑,“且给他们看一出好戏。舅舅,我有一计。今日,啊不,子时已过,是今日了。还需您出一臂之力。”
风起,掠过窗棂,遮掩住接下来的低语。寅时初刻,一道黑影自偏门潜然离去。
靖国公府主院,炉香氤氲,守夜侍从早已沉入梦中。
骠骑大将军李岳年近耳顺,素来睡眠浅,近年更嫌夜里杂音纷扰,早就与夫人分室独居,图个清静。
他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封靖国公,官至从一品,威名远播。近年朝局稍定,自觉此生已足,常道“知足常乐”,故已着手交接军中事务,筹谋闲逸后半生。即便听闻今晨宫变,也不过是骂了一句:“早看出侯胜那厮不是个好东西。”
他正酣然入睡,呼噜声回荡室内,忽地一阵微妙的风动,随后,是一丝刀风破空之声。
下一刻,李岳陡然睁眼,翻身坐起,手中短刀寒光乍现,直指暗处。
“何方鼠辈,竟敢摸到你爷爷我头上来了!看老夫如何收拾你!”
他语毕已疾步扑前,势要擒下来人。
“靖国公,老当益壮,风采不减。”一声女子柔语传来,打断了他全身的杀气。
李岳一震,刀锋未收,声却低了几分:“公主殿下?”
黑影中,容华走出,面色苍白,却神情沉定。她拨开喉前刀刃,向前一步,恭恭敬敬一礼:“容华此行唐突,深夜惊扰将军,实属无奈,望您恕罪。”
“殿下言重!臣万万担不起!”李岳忙收刀还鞘,亲自上前相扶。
容华轻叹一声:“如今局势您也知晓。左威卫兵变逼宫,父皇无奈传位皇叔,当日在紫宸殿内……崩逝。”
她话音低缓,眼中却是压抑的悲痛:“常正则步步紧逼,只怕我与扶胥,皆在必除之列。”
“皇叔心怀仁厚,我并不担心他。但常正则野心勃发,若日久传言浸染,即便皇叔有意庇佑,怕也无力回天。容华死不足惜,唯扶胥尚在襁褓,父皇亦曾托我,实不敢轻言放弃。”
李岳听罢,神情肃然:“殿下莫急。老臣虽不问政事,但断无旁观宗室骨肉为奸人所害之理!只是……殿下欲老臣如何应对?”
容华拱手一拜,言辞恳切:“将军一生忠勇,父皇对您素有倚重,亦屡赞不绝口。容华恳请将军继续持身中立,稳住三军军心,莫让有心人借机掀起血雨腥风。皇家之争,纵有波澜,也不该动摇国本。若将军愿出此力,容华感激不尽。”
她眸中泛红,再次深深一礼。
李岳疾步搀扶,连声道:“殿下快起!老臣岂敢推辞?若我尚在一日,便护国不动!”
说罢,他神情稍敛:“只是,此为皇家内务,外臣不宜过问太多。老臣保军心、守疆界,其他之事,恕难插手。”
“将军高义,容华铭感五内。”容华点头,“今日之事,实为密谋之举,我此番换装出宫,为避纷争,不便张扬,还望将军守口如瓶。”
李岳肃然抱拳:“殿下放心。”
月光下,容华缓步走出府门。门外一人等候,身形高瘦,五官普通,却目光沉静,正是章予白。
“殿下,可回宫?”
容华未作答,只一声低语:“还有一出戏未唱,去鲁王府,见伯公。”
与此同时,蜀王府南侧小院,灯烛辉煌,酒气四溢。
杯盏交错之间,笑语连连。
“可惜,那一箭没要了她的命。”
“急什么?”有人低声笑道,“国恤一过,殿下入主东宫,咱们再好生谋划,把她困死在这大兴城中。至于那孩子,病一场,悄无声息地……也就完了。”
“嘿!今日可是大喜日子,诸位且举杯,不谈阴人之事。”又一人放声大笑,“两个小儿而已,困兽犹斗罢了,不足为惧!”
灯火照不进的角落里,笑声张扬,杀意横飞。
而此时的容华,悄然踏出鲁王府门。
她步伐平稳,却满身疲惫。
鲁老王爷年逾七旬,是她父亲与蜀王的嫡亲皇伯,德高望重,宗亲之中仅有几人能与之并肩。
方才一番陈情,半是血诚,半是演技。情感与意志双重释放,几乎将她整个人掏空。
章予白扶住她:“殿下,您还撑得住吗?”
容华轻轻点头:“李岳、鲁王俱已表态,常正则再嚣张,也不敢贸然妄动。”
她声音略有虚弱:“侯胜只是把刀,他心不稳,早晚自毁。此行虽累,但终归不负。”
她微顿:“现在什么时辰?”
“已近寅时末刻。”
容华低头思索片刻:“回宫吧。去田府,已然来不及。”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章予白,“让人将信送去。今日朝会上群臣哀悼先帝,朝拜新帝,是绝佳时机。田维自知轻重,让他按信中所言行事即可。”
东方微白,启明星黯。
长乐宫内,晨风带着露气拂过廊柱。容华素服临风而立,脸色苍白如纸,仿若幽魂。
她身后的殿门缓缓开启,琳琅、握瑜、清欢先后而出。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容华没有回头,只将脊背挺直,眼神穿过远处微亮的天际。
嘴角缓缓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好戏……要开场了。”
她迈出一步,那句轻若羽毛的“走吧”,随着朝风散入天光。
容华黑化进度过半,剩余一半等她彻底回过神来才能完成~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容华找了李岳就知道他们没有能力再进行明面上大清洗,然后还又请了大家长,鲁王。
明天,就是“影后容华”狂飙演技的时刻!
ps.官制参考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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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退守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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