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清晨还是碧空如洗，将近午时，西北方却突然涌来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转眼间就遮蔽了整个天空。墨小鱼正在院中将受潮的书册一册册摊开晾晒，忽然一阵狂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她慌忙抱起几册还未晾晒的书跑回廊下，一抬头，却见谢云止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正望着倾盆大雨出神。
雨水顺着屋檐哗哗流淌，在他脚前汇成一道晶莹的水帘。他的青衫下摆已被飘进的雨丝打湿，深了一块颜色，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雨幕，目光悠远，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雨帘，看清什么被遗忘的往事。
"公子还是回屋吧，"她轻声劝道，声音在哗哗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当心着凉。"
他却恍若未闻，只是望着雨幕喃喃："这雨声......很熟悉。"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像是......在哪里听过。"
墨小鱼的心猛地一跳，抱着书册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千年前，每当雷雨交加，她这条小小的玄鲤总是吓得躲在瑶池最深处，蜷缩在水草丛中瑟瑟发抖。而云羲就会静静地坐在池边，任由雨水打湿他的白衣，在轰隆的雷声中轻声为她讲述人间的故事，用他温和的嗓音为她驱散恐惧。
"公子想起什么了吗？"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转过头来，雨水打湿的碎发贴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茫然："只是觉得......好像曾经有人，很怕这样的雨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向远处的雨幕，"每次打雷，都要人陪着。"
这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墨小鱼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白衣神君的身影——他冒着瓢泼大雨，在瑶池边布下金色的结界，将所有的雷声隔绝在外，自己却浑身湿透，却还对她温柔地笑着。
"或许......"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是公子的故人？"
他轻轻摇头，目光重新投向雨幕，语气带着几分怅然："记不清了。只是这雨声让人心慌，又让人......莫名地安心。"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天色暗得如同傍晚。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紧接着惊雷炸响，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动。墨小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谢云止的眼睛。
"你怕打雷？"他忽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
她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千年过去了，她依然害怕雷声，这是连云羲都没能帮她克服的恐惧。那时他总是无奈地笑她："都是修炼千年的灵鲤了，怎么还怕这个？"
又一道惊雷响起，如同在头顶炸开，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就在这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青色外袍轻轻披在了她肩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进去吧。"谢云止的声音在雷声中显得有些模糊，"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书房里，烛火在穿堂而过的风中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墨小鱼捧着热茶，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景色。谢云止坐在书案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读书，只是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烛火，神情恍惚。
"墨姑娘，"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你可相信前世今生？"
茶盏在她手中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出来。
"公子为何突然问这个？"她强作镇定，将茶盏放在桌上，指尖却还在微微发抖。
"只是忽然觉得，"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烛火上，跳跃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有些人，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有些场景，似曾相识。"
雨水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话。墨小鱼紧紧攥着衣角，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保持平静。她多想告诉他，他们何止是见过，他们相伴了千年；这些场景何止是似曾相识，那是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往。
"或许......"她轻声道，每个字都说得格外艰难，"真的有前世今生吧。"
他转过头，烛光在他眼中跳跃："若真有前世，你觉得我们会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膛。就在她不知如何回答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墨小鱼撑伞去开门，狂风立刻将伞面吹得翻卷起来。只见林婉儿的贴身丫鬟翠儿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手中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食盒。
"谢公子可在？"翠儿焦急地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我家小姐听说公子前日病了，特意让送参汤来。这是小姐亲自守着火熬了两个时辰的。"
墨小鱼侧身让她进来，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连谢云止生病的消息，都传得这样快。林婉儿对他的关注，可谓是无微不至。
翠儿将参汤放在桌上，浓郁的药香立刻在书房里弥漫开来。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精致的兰花纹样："小姐说，雨大路滑，这把伞给公子明日赴宴用。这可是小姐特意让人从江南带回来的。"
谢云止看着那把伞，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代我谢过林小姐。"
翠儿福了福身子，目光在墨小鱼身上停留了一瞬，这才转身离去。
丫鬟走后，书房里重新陷入寂静。参汤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那把崭新的油纸伞在烛光下格外刺眼。墨小鱼默默地收拾着翠儿留下的水渍，心里五味杂陈。
"明日林府的宴席，"谢云止突然说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你......可愿同去？"
墨小鱼愣住了，手中的动作一顿。她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这个邀请的深意，却只看到一片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提议。
"奴婢身份卑微，恐怕......"
"无妨。"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只是寻常家宴，林大人素来不拘这些虚礼。"
雨声渐小，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敲打在屋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墨小鱼看着窗外朦胧的雨景，忽然想起千年前的一个雨夜。那时她刚学会化形不久，兴奋地在雨中奔跑，感受着雨滴打在脸上的清凉。云羲跟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一把仙力凝成的伞，伞面上流转着星辰的光辉。
"神君，"她当时回头笑道，任由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裙，"以后每个雨天，你都为我撑伞好不好？"
他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将伞又往她那边偏了偏，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淋湿了。
而今，他邀请她同赴宴席，却是因为另一个女子送来的伞。
"公子，"她轻声问，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为何想带奴婢去？"
他沉默片刻，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神情莫测："只是觉得......你应该在场。"
这句话说得含糊，却让她的心猛地一跳。她应该在场？为什么？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她应该见证什么？还是......他也在迷茫，需要她在身边？
夜深了，雨完全停了，只余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墨小鱼回到厢房，却毫无睡意。她取出那枚玉佩仿品，在烛光下细细端详。冰凉的玉面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也有了生命。
明日林府的宴席，无疑是个鸿门宴。林婉儿特意送来参汤和伞，显然是在宣示主权。而谢云止邀请她同去，又是什么意思？是要她知难而退，还是......另有深意？
她想起他方才的话："只是觉得......你应该在场。"
这句话，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潜意识的驱使？若是后者，是不是说明在他灵魂深处，依然残留着属于云羲的记忆？
窗外，一轮明月从散开的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玉佩上，泛着幽幽的光泽。墨小鱼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面，忽然下定了决心。
既然他让她去，那她就去。她要亲眼看看，在他们所谓的"前世今生"之间，到底隔着多远的距离。她要亲耳听听，当别人称赞他与林婉儿是天作之合时，他的心会不会痛。
这个决定让她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悲壮。就像千年前，她明知偷取轮回钥是错，却还是义无反顾。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为自己受伤了。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房间里。墨小鱼将玉佩贴在胸口，感受着怀中真品玉佩传来的温热。这一夜，她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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