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提出结婚的。
七海建人还清楚地记得她拿着已经填好女方一半信息的结婚申请书拿给自己时的情形。处于一段感情中的两个人，其中必定存在主动的一方和被动的一方。在他们的关系里，掌握主权的向来是南未，这是一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精神上的杠杆力学。一旦把决定说出口，南未就不会再改变心意，而他唯有接受。当初他们交往、同居、搬家……种种事情，都是由她率先提议的。
***
“七海同学，我觉得我们两个搞不好其实是同一个人。”
在半推半就随大流参加的大学联谊会上遇到几年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异性突然凑过来和自己说这种话，正常人该是什么反应？
“你要是喝醉了的话，我可以去请别的女生来照顾你。”
七海简直无语了，然而对方仍在锲而不舍地举证。
“我叫南未（Nami)，你姓七海（Nanami）。我们都是混血儿，却不会讲自己的母语，而且明明全家都是普通人，自己却莫名其妙有了术式，还在高专毕业后选择了回归普通人的生活，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这些全是证据，你根本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嘛。”
当时他觉得要和这种人沟通，就必须用对方的逻辑回击过去，于是说：“我是男的，你是女性。在高专那时候我上的是东京校，你读的是京都校。如今我主修金融，你报考的却是食品科学。以上这些，全是我们两个毫不相关的证据。”
崔南未只是笑眯眯地继续盯着他瞧。“是吗？原来七海你是用这种角度来看待的啊。”
“如果可以的话，劳烦你不要来打扰我。”他说，“我对联谊本来就没有兴趣，今天只是没办法才陪小组组员来的。”
“你失去了灰原同学，想必这就是你放弃成为咒术师的主要原因吧，我也差不多。去年夏天的时候，我的搭档柚纪死了。所以我总觉得，我们两个的心情是相通的。”她问，“打搅了，请问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反正就算我说不行，估计你也不会听。”
“七海，在盐味拉面和酱油拉面里面选的话，你比较喜欢哪个？”
“酱油拉面。”
“我更喜欢盐味的。看来我们也有些合不来的地方，不过这都不是大问题。关于你的事情，我还想了解更多。”
同一周的周末，他们开始约会了。从大学毕业后，七海在东京的千代田区租了一套公寓，南未随后搬了进来。经过两年的打拼总算攒了一点钱，南未从她所在的大型食品有限公司辞职，开了一家意大利菜餐馆。然后又过了一年，她问他要不要结婚。
“你想啊，一旦结婚，我就会变成七海南未了。Nanami Nami，不觉得很有偶像的风格吗？”
“听起来像那种始终都走红不了，二十五岁就遗憾退役的地下偶像的名字。”七海笑道，“这就是你求婚的方式吗？好歹认认真真地讲一遍啊。”
“我很认真。已经在网上问过算命的了，这周五是个好日子。那天我去店里把事务交待给多田，然后我们一起去市役所递交申请吧。”
到了约定好的时候，果然又出了意外——和这个人共同生活那么久，七海也差不多理解了南未的风格，丝毫没觉得奇怪。
主厨多田早上八点打电话过来，说是家里的猫走丢今天没法来上班了，问南未能不能来一起找猫。南未在店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接着便拽上他赶去多田那儿帮她找猫。一边到处贴寻猫启事一边查看每辆车的车底下，从每条巷子的巷口细细搜寻到巷尾，就这样一直忙活到深夜。等到南未想起递交文件的事情，他们已经错过了占卜师口中的吉时。
当然了，他并不认为他们两个最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由于没有遵守一千日圆算一次的占卜师的指示。
***
事情发生的那天，多田的姐姐恰好要在医院接受一个小手术，多田把四岁大的外甥带来餐馆，于是相对最闲的店长便变成了负责看管小孩的那个人。等到加班结束，七海来餐馆接她回家。南未看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要小孩。”
“这件事我们回家再讨论。”他真的很累了。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说？”南未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要孩子。”
用余光瞥到后厨里的多田正在拿保鲜膜把什么都没有盛的空碗包到三遍，七海随口把她打发回家，长舒一口气，打起精神专心对付眼前的妻子。
“那个，你要不要先坐。”见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七海挑了个卡座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我们先坐下再聊。”
南未没说话，挑衅似地一屁股坐到了餐馆的地板上。那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我按你说的已经坐了，有话快讲啊。七海实在拿她没辙，只好走到她身边也席地而坐。
“之前我们好像也谈过几次这个话题。”坐在冰凉的瓷砖上，七海对她说。
“嗯。”
“已经说了几遍，至少有过四次，要是有了小孩的话，需要考虑的事情就会变得很多。”
“嗯。”
“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虽然算不上特别轻松，但是结束手头的事情后能享受两个人的时光，其中一方忙碌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有个人空间。钱的话，积蓄有一些。就算哪天觉得喘不过气了，想把工作甩到一边去旅行一段时间也不是办不到。我对目前的生活挺满意的，你应该也是如此吧。”
“嗯。”
“有个孩子的话就会打破现在的局面了。”
“嗯。”
“家务活会变多，支出也是。”
“嗯。”
“何况这几年日本的经济也不乐观。”
“关日本经济什么事情？”
“我今天一共加班了三个小时半。本来都全部处理完了，结果正要走的时候上司轻飘飘甩出一句‘明天早上要加开会议，你做下准备’，我就不得不留下来继续干活。”
“辛苦了。”
“不，我不是想强调自己很辛苦。倘若经济一直这么糟糕的话，以后我们的孩子长大了还是要在这样的黑心企业上班，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无休无止的加班。你也不想看到我们的孩子被日本经济压垮吧？”
“可我还是想要小孩。”南未说，“我当初就是因为想要孩子，所以才决心组建家庭的。”
“……是吗，我和你有点不一样。我是因为喜欢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才选择和你结婚的。”
“咦，我惹你生气了吗？对不起。”
“没有，我没生你的气。”他摘下眼镜，使劲摁了摁鼻梁，希望这么做能让心里那股针刺般的异样感消失。“在这里也谈不出结果，还不如先回家休息。有些事情不该在深夜做决定。我们各自都再考虑考虑，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吃过早饭再聊，好吗？”
南未点点头，答应了。然而第二天早晨来临之前她就消失了，只留下填了一半的文件。七海来到餐馆，发现门口贴上了永久休业的告示。如果是别人什么也不说单单留下一张离婚申请书，勉强还能理解成是不怀好意的威胁，或者变相的撒娇。不过正因为他深知妻子的秉性，立刻就明白了对方传达给自己的讯息。
——拜拜，我们两个之间结束了。
那天七海翘了公司的会议，折返回公寓睡了个踏实的回笼觉。次日，他拨通了手机联系簿里五条悟的电话。
***
“久等了。”
“你迟到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是挺久的。”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说‘其实也没多久’吗？”站在市役所的台阶上，已经分居一年的妻子仍然老样子挂着没心没肺的笑脸。“抱歉，路上出了点意外。”
“多田的猫又走丢了？”
“没有没有，加鲁鲁兽今年肾脏出了点问题，手术之后就不再老想着往外跑了。”南未解释道，“路过商业街的时候碰到搞活动，抽到了温泉酒店免费三日游的一等奖，然后被电视台的人硬拉着拍了几张照片。”
“……那只猫的名字居然是叫这个吗？”
加鲁鲁兽分明是犬科动物。在七海看来，就算非要替宠物取这个名字也该给狗取。不过能不离不弃地和南未狼狈为奸那么多年，想必这位主厨的大脑构造估计也和她的雇主差不多崎岖。
“这个送你吧，算是补偿。上周在店里真是不好意思，请你不要生那个人的气。他脾气就是这样，做事急躁了些，讲话也不客气。其实没有恶意的，毕竟平时对谁都是这样。”
七海接过温泉旅馆的免费券，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不准备和他一起去？”
“你说直哉先生吗？哈哈，就算拿着一等奖的券邀请他，大概也会被嘲笑说，‘去庆云馆以外的温泉旅馆和在污水厂泡澡有什么区别’。”
“京都有钱人的格调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周末傍晚的市役所不是特别繁忙，向负责离婚事务的夜间窗口递交完文件，马上就受理了。
“多谢你答应在京都多留一天陪我办理手续，我请你喝一杯吧。”
南未这么说，带他去了她经营了一年的店，开了一瓶超贵的红酒。
“这么好的酒用来庆祝离婚是不是有点浪费，应该等到再婚的仪式上再喝。”
“怎么能这么说呢？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做出决定时的心情都是为了朝更好的人生进发。不应该把离婚看作是失败，明明是重新出发，是在存档点起死回生。对另一半已经彻底失去了期待却依然生活在一起。我认为，那样的日子才是最不幸的。”
“这是你对自己首段婚姻最后的总结吗？听起来完全是失败啊。”七海低头盯着杯底摇晃的灯影看了会儿，决定还是坦白自己扣押离婚申请书的动机。“我这个人从来都缺乏干劲，也没怎么试图追求生存的意义。为自我而活真的太难了，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样的生活才能满足自己的内心。在金融行业挣钱还是做咒术师去救助他人，两个选择看似都是正解，实际上却又都感觉不对劲。所以我才会愿意被你牵着鼻子走，看到你开心我就觉得满足了……我说服自己，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但是，这不过是投机取巧，充其量只是消极逃避下的逆来顺受。你离开的第二天我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做出了改变，不过我依然没有递交文件，因为被这么单方面撇下，让我觉得没被你放在眼里。”
“怎么会，说得有点夸张了吧，弄得好像是我一直以来都在奴役你似的。”
“奴役？喔，你是用这种角度来看的啊……其实，我很庆幸自己参加了那次联谊。”
是哪个大学同学那天非要逼他去来着。七海在想今年圣诞节的时候，要不要那人寄一张百货公司的购物卡。
“真的假的？骗人的吧。”
“虽然还没找到人生的正解，我相信以自己的能力还不至于迷路。但若走的是直达路线的话，日子大概会很没意思。谢谢你，让我体会到了绕道的趣味。”
“你这人好坏心眼。”南未撅嘴抱怨说，“你都这样讲了，那我不反省自己不就显得特别差劲吗？”
“莫非你打算反省？”
“呃。”
“原来只是嘴上说说，内心压根没这个打算啊。”
“……我不该不打一声招呼，撇下你就走。”
“简直是畜生行径。把你的事迹发到推特上的话，立刻就会被炎上也不奇怪。”
“交往的那几年，也受你良多照顾……”
“嗯，照顾你真的很麻烦。太难伺候了，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了。”
“抱歉……”
“没关系。”
“其实人家心里超级在乎你的！”
“比在乎餐馆的事情更多吗？”
“这、这个嘛……”
“我就知道。”
“但是在离开以后，希望你能变幸福的心情并没有变过。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冒犯到你，那我先向七海你道个歉。这些年来你还是一直想着灰原同学的事情，对不对？”
“……”
“其实，我也是一样的。不过我呢，搬来京都半年后，在餐馆里和大叔重逢了。”
“大叔？”
“以前和你提到过的，帮了我很多的那位。”南未说着，指尖抚着嘴唇轻笑起来，“跟大叔喝着酒，聊着不切实际的话题哈哈大笑的时候，偶尔会突然想起来，哎，刚才我好像把柚纪给忘了。我想同样的契机，今后也会在某天来到你身边的。”
“那就借你吉言。”
“这些年来谢谢你，我很感激。”
“彼此彼此。”
“就这么结束吧？”
“我没意见。”
七海灌下杯底最后一点红酒，然后他们之间就这么结束了。
***
从餐馆出来，南未的约会对象就在街边的树下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站着。
“真磨蹭。”
男子咂舌道，拿出手机对着屏幕抬手整理了下发型，接着朝餐馆门口走去。
本不该理会的，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才是心理成熟的社会人的做法，然而一想到某种程度上自己算是输给了这种人，果然还是有点不甘心。于是，七海开口叫住了他。
“如果我没猜错，想必你是禅院现任当家直毘人先生的儿子。”
“恭喜你，答对了。”七海不喜欢这家伙说话时拖长的声调，更讨厌他斜睨着眼睛看人的姿态。“怎么，要我给你颁个奖么？”
“我明白了，难怪她会选你。”
“啊？”
“南未过去的事情，我想你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吧。双亲和外祖母的葬礼过后，虽然靠邻里的接济照顾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最终依然被儿童福利部门找了上来。在那之后便是在各个寄宿家庭之间辗转个不停，好不容易适应了在新家生存的规则，没过多久又要经受别离前往下一个家庭。”
“……你说的这些东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南未说，在那场事故发生大约几个月前，家里的烤肉店曾有过一个奇怪的客人造访，那是位打扮和气度都相当不凡的老先生。老先生摸着南未的头发夸奖她是个很有天分的小孩，问她想不想跟自己学习怎么成为大魔法师。分别的时候，他还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
“我老爹！？哈哈哈，怎么可能。他连自己族里小辈的事情都从不过问——”
“凡事都要讲究证据。我明白，空口无凭的事情确实无法让人信服。你可以去令尊的书房找找，兴许能找到一张多年以前寄给他的明信片。大约是被儿童福利部门的人接走前往第七任还是第八任寄宿家庭的路上吧，南未在车上写了这张明信片，到达下一个服务区停车休息的时候投进了邮箱。我不知道她具体写了什么，可是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一张小小的明信片怎么写得下。按她的个性，我想没准就只写了一句‘请教教我，我想成为魔法师’。”
“…………”
“我的这位前妻，在受到你父亲关照以前真的吃了很多苦。既然现在由令尊牵线促成你们的事情，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待她好。”
七海没去看对方的反应，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去。
南未讲得没错，有时候自己还是挺坏心眼的。
不过关于这位公子哥的风言风语，七海多少有所耳闻。既然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给他这样稍微欺负一下也无所谓吧。
中译中女主离婚的理由：天呐，我说想要小孩，老公竟然说他要考虑考虑，这个人居然把自己当成和我平等的对象耶。这怎么行，离了再找个好欺负的吧。
崔某某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电波女，真面目是比秦始皇还秦始皇的专断女魔头。道歉张口就来，然后死性不改。觉得对她好都是别人自愿的是自己应受的，不仅不需要回报，伤害到了谁的感情也不在乎。什么锅配什么盖，今后还是不要放出来祸害少爷以外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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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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