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德的狂奔几乎将杉木林的雾气都撕裂开来。
直到彻底远离纺锤镇那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确认没有任何追兵后，他才猛地停下脚步，巨大的身躯依靠在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树旁，剧烈地喘息着。
他将紧紧护在掌心的莱恩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根低矮、布满苔藓的粗壮树枝上。
莱恩一脱离那温暖且有点汗湿的掌心，立刻在树枝上站稳，同样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他首先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沾满灰尘和几根博德的毛发，基本完好无损。
“下次……”莱恩喘匀了气，第一句话就是抱怨，但语气里惊魂未定多于真正的责备，“下次我再提议去什么‘与世无争’的小镇，麻烦你直接用你的大爪子把我按在原地，谢谢。”
博德没有回应他的调侃。
他巨大的头颅低垂着，那双恢复了清明的兽眼里充满了后怕、羞愧，还有一丝未散尽的迷茫。
他回想着刚才差点沉溺其中的“美梦”——那没有恐惧、没有排斥、只有温暖和接纳的虚幻世界——以及莱恩那刺耳却无比真实的叫喊。
“……对……不起……”博德的声音闷闷的，几乎被喘息声掩盖，“我……差点……”
“差点变成一只流着口水做美梦的大猫咪？”莱恩替他说完，他跳近一些，看着博德低垂的眼睛，“听着，大块头，没必要道歉。那玩意儿……是针对内心渴望设计的陷阱。你只是……渴望的东西比较单纯而已。”
他难得地没有讽刺，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理解的语气。“比起外面那些为了虚幻的‘永恒’连灵魂都能出卖的家伙，你这点‘单纯’简直算得上是美德了。”
博德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莱恩。
“别这么看着我，”莱恩立刻恢复了惯常的腔调，“我只是陈述事实。而且，你最后不是醒了吗？在我……呃，富有说服力的提醒下。”
想到莱恩那些关于烤糊蛋糕和酸酒的“提醒”，博德的鼻腔里喷出一股微弱的气流，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表达无奈。
“不过，这事没完。”莱恩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望向纺锤镇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迷雾中依旧散发着不祥的稳定光芒，“那个女巫，还有她的‘造梦机’。她就像个污染源，不断制造行尸走肉。今天是我们，明天可能就是别的误入者，或者……等她积蓄了足够的力量，谁知道会不会把主意打到你的城堡上？”
博德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城堡？”
“想想看，”莱恩开始他的推理，“一个渴望扩张地盘的家伙，会容忍旁边有你这么一个……嗯，‘不可控因素’存在吗？今天她能用美梦诱惑你，明天说不定就能用噩梦驱使那些镇民来当炮灰。我们躲在这里，不等于安全。”
博德沉默了。
他讨厌冲突，渴望安宁，但莱恩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逃避的幻想。如果那个女巫真的盯上城堡……
“……怎么办？”他低声问，将决定权交给了身边这只比他小无数倍，却似乎拥有无穷办法的青蛙。
莱恩在树枝上来回跳了两下，凸出的蛙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硬拼肯定不行。她那个梦境魔法太诡异，你扛不住第二次。我们得智取。”
“智取？”
“对。找到她那台机器的弱点。”莱恩分析道，“我观察过了，那机器结构复杂，依靠某种能量运行，制造并分发‘梦尘’。如果我们能破坏能量源，或者干扰它的运行核心……”
他回想起在“造梦工坊”里看到的景象：“那个巨大的、旋转的主纺锤，很可能就是核心。而那些输送梦尘的管道，看起来挺脆弱的。”
“……她……会守着……”博德指出关键问题。
“所以我们需要调虎离山。”莱恩的计划逐渐成型，“你去制造点大动静，在镇子另一边，比如拆个房子什么的，吸引她和那些被控制的镇民的注意力。声音越大，动静越吓人越好。而我，趁机溜回去，找到机会破坏那台机器。”
博德瞪大了眼睛，对这个计划充满了疑虑。“……你……一个人……太危险！”
“总比我们两个一起被拖进美梦里当装饰品要安全。”莱恩反驳，“而且，我对那种精神污染有抗性，你没发现吗？她诱惑不了我。”他语气里带着点莫名的自豪，“大概是见识过的世态炎凉太多，对‘美梦’这种东西早就免疫了。”
他看向博德，语气变得严肃：“关键是，你能制造出足够吸引她注意力的混乱吗？并且，在我得手或者发出信号后，能及时摆脱纠缠，来接应我？这需要精确的时机和……信任。”
博德与莱恩对视着。
他看到那双蛙眼里没有玩笑，只有冷静的计划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想起莱恩刚才将他从梦境边缘拉回来的情景。
信任……这个词对他而言无比沉重，但此刻，似乎别无选择。
他巨大的胸膛起伏了一下，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心。”
“放心，”莱恩跳下树枝，落在地上，活动了一下手脚，“搞破坏是我的天赋技能之一。尤其是对付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计划已定，两人不再耽搁。借着浓雾和夜色的掩护，他们再次悄然潜回纺锤镇外围。
这一次，他们绕到了与之前进入点相反的方向。
博德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仓库或者谷场的偏僻角落。
这里离中心工坊足够远，又能制造足够的噪音。
“准备好了吗？”莱恩蹲在博德肩膀上，最后确认。
博德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社恐带来的紧张，点了点头。
“那么，行动开始！”莱恩说完，轻盈地跳下，迅速消失在阴影中，朝着中心工坊的方向潜行而去。
博德看着莱恩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那间废弃的仓库，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抬起巨大的爪子，握紧，然后朝着仓库那看似坚固的墙壁，猛地挥出！
“轰隆——！！！”
一声巨响打破了纺锤镇死寂的夜空！
木屑和石块四处飞溅，整面墙壁如同纸糊般坍塌下来！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镇里回荡，如同惊雷。
几乎是立刻，中心工坊那边传来了织梦女巫又惊又怒的尖叫声：“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声音？！”
很快，莱恩就看到，大批原本在工坊附近徘徊或在街上梦游的镇民，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开始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涌去。
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但动作却带着一种被强行激发的“效率”。
工坊周围的守卫瞬间变得薄弱。
莱恩如同一个绿色的幽灵，沿着之前侦察好的路线，再次来到那个低矮的窗户下。
他敏捷地跳上窗台，透过裂缝向内望去。
工坊里，织梦女巫正焦躁地踱步，她对着几个似乎等级稍高、眼神没那么空洞的镇民下令：“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蠢货敢打扰神圣的造梦！把他带过来！我要把他变成最卑微的梦魇燃料！”
几个助手领命，匆匆离开工坊，也朝着博德制造混乱的方向跑去。
工坊里只剩下女巫和少数几个正在排队、对巨响毫无反应的深度沉迷者。
机会来了！
莱恩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撬开已经松动的窗栓，推开一条足以让他通过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他落在冰冷的石地上，迅速躲到一台布满齿轮的机器部件后面。
巨大的“造梦机”就在眼前，发出低沉的嗡鸣。
那个中心的主纺锤依旧在缓缓旋转，散发出诱人而危险的光芒。
甜腻的气味几乎让莱恩窒息。
他仔细观察着。
破坏主纺锤？那东西看起来就很坚固，而且能量强大，靠近可能都有风险。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错综复杂的黄铜管道上。
这些管道将梦尘输送到各个出口，是机器的“血管”。
“就从这里下手。”莱恩下定决心。
他需要制造一个足够大的干扰，最好是能引发连锁反应。
他注意到，一些管道连接处似乎有阀门或者接口，看起来没那么结实。
而且，管道内部流动的梦尘，似乎对物理冲击很敏感？
就在这时，外面再次传来博德制造的另一声巨响，似乎是整个屋顶被掀翻的声音！连工坊的地面都微微震动。
织梦女巫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了过去，她气急败坏地咒骂着，甚至忍不住朝门口走了几步，想看看具体情况。
好机会！
莱恩不再犹豫。
他猛地从藏身处跳出，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最近的一组管道。
他瞄准一个看起来最脆弱的黄铜接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跳起，然后用他坚硬的头部——或者说，他全身最硬的部分——狠狠地撞了上去！
“铛！”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那接口处猛地迸射出一串火花！
紧接着，被撞击的管道剧烈地震动起来，内部流动的粉金色光流瞬间变得不稳定，发出“噼啪”的异响！
“什么？！”织梦女巫猛地回头，正好看到莱恩落地，以及那根开始不正常震颤、甚至出现细微裂缝的管道！
“是你！你这只该死的、清醒的青蛙！”女巫发出尖叫，脸色瞬间变得狰狞。
她挥手间，一道粉金色的光芒如同鞭子般抽向莱恩！
莱恩早有防备，灵活地向后一跃，躲开了这一击。
光鞭抽打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焦黑的痕迹。
“抓住他！”女巫对着工坊里剩下那几个沉迷者下令。
那几人眼神空洞地转向莱恩，动作迟缓地围拢过来。
莱恩一边躲避着女巫的光鞭和沉迷者的围堵，一边继续寻找机会攻击管道。
他知道，必须尽快造成更大的破坏！
他注意到，那根被他撞击的管道，裂缝正在扩大，泄露出的梦尘不再稳定，而是像失控的萤火虫一样四处乱窜，接触到其他管道，引发了更多的震荡和不稳定嗡鸣。
整个“造梦机”开始发出过载般的、刺耳的噪音！主纺锤的旋转也变得忽快忽慢！
“不！我的杰作！”织梦女巫惊恐地看着不稳定的机器，再也顾不上去抓莱恩，试图冲过去稳定机器。
但为时已晚。
莱恩看准机会，再次冲向另一组管道，这次他利用自己弹跳的力量，直接踹向一个关键的阀门！
“咔嚓！”阀门应声而碎！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破坏的管道处，梦尘疯狂泄露、倒流，能量在错综复杂的管道系统内横冲直撞！
“砰！砰！砰！”
接连几声爆响，好几处管道连接点炸开，粉金色的梦尘如同烟花般在工坊内肆虐！
主纺锤发出一声哀鸣般的尖锐声响，旋转速度骤降，光芒急剧闪烁，最终，“嗡”的一声，彻底停滞了下来！
机器……停止了运行。
工坊内，那些排队等待的沉迷者，手中的空白纺锤不再接收到梦尘，他们脸上那诡异的微笑瞬间凝固，然后，如同面具般缓缓剥落，露出底下茫然、困惑，甚至是痛苦的神情。
与此同时，小镇各处，所有沉浸在“美梦”中的镇民，无论是睡着的还是梦游的，都同一时间身体一震，眼中的空洞迅速被现实的迷茫和混乱所取代。持续的、集体的梦境……中断了。
织梦女巫看着停止运转、多处冒烟、如同废铁般的造梦机，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不——！！！”
她猛地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造成了这一切的莱恩，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我要把你……变成永恒的噩梦！！”
强大的魔力在她手中凝聚，不再是诱惑的粉金色，而是深邃的、代表着痛苦与恐惧的暗紫色！
莱恩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危险现在才来临。他毫不犹豫，转身就朝着窗户的方向狂奔！
“博德！信号！快来！！”他在心里呐喊，希望他的合作伙伴能及时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就在女巫手中那团暗紫色能量即将射出的瞬间——
“轰！！！”
工坊的大门连同半面墙壁，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外面直接撞得粉碎！
博德那庞大的、充满了焦急和暴怒的身影，如同复仇的天神，冲破烟尘，出现在门口！
他巨大的爪子带着风声，直接拍向正在凝聚魔法的织梦女巫！
女巫尖叫着，仓促间将暗紫色能量转向博德！
“砰！”
能量击打在博德交叉格挡的前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让他痛吼一声，动作顿了一顿，坚韧的皮毛上留下一片焦黑，但并未造成致命伤。而博德的冲势和威慑，已经彻底打断了她的施法！
女巫见势不妙，怨毒地瞪了莱恩和博德一眼，身体突然化作一团飘忽的粉金色雾气，迅速朝着工坊的阴影处遁去，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博德还想追击，莱恩急忙大喊：“别追了！先离开这鬼地方！”
博德闻言，强压下怒火，巨大的爪子再次捞起莱恩，护在胸前，然后转身，撞开残破的工坊，在逐渐苏醒、陷入混乱和恐慌的镇民们的注视下，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狂奔着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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