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澜苑暖阁内的铜火盆早换了三茬炭,可弥漫的血腥气仍盖不住那股子铁锈味。苏清禾的指甲深深掐进雕花床沿的木纹里,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方嬷嬷喂下的参汤在喉间发苦,下腹的坠痛却忽然变了滋味,像有把钝刀在绞着五脏六腑,恍惚间听见陈嬷嬷带着哭腔的喊声:“不好了,王妃血崩了!”
铜盆落地的脆响惊得外间守着的朱翊宁猛然起身,蟒袍下摆扫过圆桌时带翻了茶盏,热茶泼在青砖上腾起白雾。他看见方嬷嬷掀开棉帘冲出来,鬓角的白发沾着汗湿的碎发,脸上的血色比身上的青布衣裳还要寡淡:“王爷,王妃血崩不止,需得……需得预备些止血的方子,老妇斗胆请您差人去太医院请陈太医……”
“止血?”他的声音发颤,指尖攥住方嬷嬷的手腕,蟒袍上的金线硌得人生疼,“本王早让人把太医院张院判请进府了,他开的药呢?”话音未落便听见暖阁内传来苏清禾压抑的痛呼,比昨夜更弱了些,像片随时会飘落的雪。他忽然想起方才银杏递出来的玉坠子,上头还沾着她掌心的温度,此刻却凉得刺骨。
“王爷,按规矩男子不得入产房……”方嬷嬷的劝阻声被风雪卷得零散,朱翊宁却已看见棉帘后渗出的暗红——那颜色正顺着床沿往青砖上洇,像朵开败的牡丹,红得刺目。喉间忽然泛起腥甜,他猛地扯开腰间玉带,玉冠上的东珠“啪嗒”掉在地上,滚进暖阁的阴影里。
“清禾!”
这声喊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惊得守在门口的丫鬟们齐齐跪下。朱翊宁的皂靴碾过地上的血渍,蟒袍下摆扫过棉帘时带起热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他瞳孔骤缩——榻上的人已脱了外裳,只穿着月白中衣,鬓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唯有唇角沾着点血沫,衬得整个人如风中残烛。
“王爷您不能进来!”陈嬷嬷扑过来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朱翊宁踉跄着跪在床前,看见苏清禾指尖还攥着那枚红宝石戒指——是他去年生辰送的,说这颜色像她穿嫁衣时的胭脂。此刻戒指上沾了血,红得近乎凄厉,他颤抖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混着她腕间。
“清禾,我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别怕,本王在这儿。”
顾清禾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眼前人发冠歪斜,蟒袍上沾着血渍,这分明是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庆王,此刻却像个失了魂的凡人。她想笑,却被又一阵剧痛扯碎表情,喉间溢出的呻吟让朱翊宁指尖猛地收紧:“方嬷嬷!你们不是说能稳得住胎吗?这血怎么止不住?”
跪在地上的接生嬷嬷们浑身发抖,方嬷嬷磕头时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咚”的声响:“王爷容禀,王妃这是胎位不正加上气血不足,血崩……血崩实乃难产之兆,老妇们已用了止血的偏方,可……”“可什么?”朱翊宁忽然抬眼,目光扫过暖阁内慌乱的丫鬟,落在墙角那盆发黑的血水时,眼底泛起猩红,“你们告诉我是‘难产之兆’?”
他忽然松开顾清禾的手,起身时蟒袍扫过床沿,带起半幅染血的褥子。外间候着的管家听见动静想进来,却见庆王站在暖阁中央,发冠歪斜却浑身透着股子狠劲,玉冠上的东珠掉了一颗,露出额角青黑的血管:“从现在起,陶澜苑内外人等,若王妃有半分差池——”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案头盛着参汤的瓷碗,“你们全给王妃陪葬。
丫鬟们吓得齐齐伏地,哭声顿时混着风雪灌进暖阁。苏清禾听见“陪葬”二字,费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别……别为难她们……”话未说完便被他按住肩膀,重新躺回软枕上。朱翊宁忽然想起成婚那日,她盖着红盖头说“王爷往后多担待”,如今她躺在这血污里,却还在替下人求情——他忽然恨透了这该死的礼教,恨透了那道将他隔在产房外的棉帘,恨透了自己空有亲王之尊,却连妻子的安危都护不住。
“清禾,你看着我。”他单膝跪在床边,掌心覆上她汗湿的额角,指尖擦过她眉峰时,触到她幼时在边关留下的那道极浅的疤——那时她骑马摔了,侯夫人抱着她哭,她却攥着他送的糖人笑,说“这点疼不算什么”。此刻她睫毛上凝着泪珠,却不肯喊出声,只把嘴唇咬得发白,他忽然俯身,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蟒袍下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你听见了吗?本王的心跳在这儿。
方嬷嬷攥着止血的棉帕的手忽然顿住——她在宫里见过太多贵人生产,亲王冲进产房已是惊世骇俗。
“我在。”他应着,指尖替她理开黏在脸上的碎发,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她在陶澜苑的窗下画雪,说想给未来的孩子绣个虎头兜。那时他笑话她心急,此刻却盯着她隆起的小腹,看那血迹从被褥下渗出来,只觉得喉间发腥——若说这天下间有什么是他朱翊宁不能舍的,唯有眼前这人,唯有这颗因她而跳得乱了节奏的心。
顾清禾忽然笑了,哪怕这笑带着血沫,却让朱翊宁看得晃了神——她已有多久没这般笑过了?自怀上孩子后,她总说身子重,怕他嫌弃,却不知他最爱看的,便是她倚在廊下,看丫鬟们晒小儿衣物时,眼底那抹软得能化了雪的光。此刻她指尖摸索着他蟒袍上的金线,忽然轻声道:“翊宁,若我……”“不许说。”他打断她,指尖按住她的唇,“你答应过本王,要共守岁岁年年,长安常安——还记得你绣在我帕子上的并蒂莲吗?
外间忽然传来吴夫人的惊呼:“王爷怎的进去了?这不合规矩!”话音未落便见朱翊宁转头望来,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冷冽:“规矩?若清禾没了,要这规矩何用?岳母且看看,你女儿在这儿流血,那些个‘男女不亲’‘产房血忌’,可曾替她挡了半分痛楚?”吴夫人望着女儿苍白的脸,泪流满面。
方嬷嬷壮着胆子上前,手里捧着新煎的止血药:“王爷,且让王妃喝了这药……”话未说完便见朱翊宁接过药碗,亲自吹凉了送到苏清禾唇边。瓷碗触到她唇时,他忽然想起初次给她喂药,是她害喜吐得厉害,他笨手笨脚地端着碗,被她笑话“王爷拿笔的手怎的抖成这样”,此刻他的手仍在抖,却比那时更稳——碗沿贴着她唇,药汁一点点喂进去,哪怕她喝得艰难,他也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像在哄一个怕苦的孩子。
“别怕,喝了药就好些了。”他低声哄着,指尖擦过她唇角的药渍,忽然听见她在喉间呢喃:“翊宁,疼……”这声“疼”像把刀,直直捅进他心口。他忽然想起自己骑马摔断腿时,她守在床边整夜未眠,替他换药时总说“忍忍,很快就好了
“王爷,再拿些干净的棉布来!”张嬷嬷的喊声打破寂静,朱翊宁却没起身,只扬声命银杏去取。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苏清禾脸上,看她睫毛上的泪珠滚落,看她因用力而蹙起的眉峰,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女子生产,便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此刻他陪着她走在这鬼门关上,忽然觉得,比起“王爷”“庆王”的尊号,此刻他更愿做个寻常人,能握着妻子的手,告诉她:“别怕,我陪你一起,哪怕下地狱,也一道走。”
方嬷嬷忽然惊呼:“王爷,王妃有动静了!”朱翊宁却没回头,只低头吻了吻顾清禾汗湿的唇——这是他们成婚后极少有的亲昵,带着血的咸涩,却又带着比蜜更浓的甜。他贴着她的额头,听见她在喉间发出破碎的喊声,感觉到她的手在他掌心里痉挛,却始终盯着她的眼睛,像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通过这双眼,渡给她。
“清禾,我们的孩子,在等你。”他轻声道,“就像我在等你,等你从这光里走来,带着我们的以后,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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