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不过是脱力了些。”为首的方嬷嬷觑着榻上人的神色,赔着笑开口,“产程还算顺的,等缓过这口气再使几次力,小世子便能落地了。”
庆王朱翊宁的目光却牢牢钉在苏清禾脸上,指尖不自觉捏紧了她汗湿的袖口。她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牙关咬得死紧,连下唇都泛了白——自昨夜子时阵痛发作,她已熬了近六个时辰。
“软木呢?”他忽然伸手托住她下颌,怕她咬到自己舌尖,侧脸问立在床畔的春桃。
“是臣妾……臣妾觉得用不着。”苏清禾气若游丝地挣出一句,指尖却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掌心,“别……别麻烦了。”
“胡闹。”朱翊宁低斥一声,却并非真的动怒。他能感觉到掌心血肉被她指甲掐出细痕,却反手将她的手包得更紧,另一只手替她拂开黏在额上的发丝,“疼就咬着,别伤了自己。”
接生嬷嬷见二人顾着说话,忙轻拍顾清禾的膝头:“王妃快攒着力气!小世子的头已见着了,这会儿松劲可不成!”一人探身查看产况,一人在她腰后垫了软枕,“您瞧,王爷守着您呢,再使把劲,便是苦尽甘来。”
顾清禾喉间溢出一声闷哼,整个人绷成一张满弓,后背几乎脱离了锦被——晨光正从窗棂的雕花格子里漏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了层薄金。朱翊宁忽然俯身,将她汗湿的额头按在自己心口,听见她闷声喊了句“王爷”,尾音带着细碎的颤栗。
张院判垂手立在屏风旁,指尖掐着袖中脉枕。从方才那两剂催生药下去,王妃的脉相虽急却稳,小世子胎位周正,分明是要落地的征兆。他余光瞥见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那是武侧妃屋里的木香,从昨夜起便来来回回跑了三趟,这会儿怕是还候在廊下。可此刻榻上的人正攥着王爷的手用力,屏风外的喜婆已备好襁褓,他如何敢在这节骨眼上提旁的事?
“看见了!小世子的胎发!”徐嬷嬷忽然低呼一声,指尖在襁褓上擦了擦,“王妃再加把力,小胳膊小腿儿都在里头蜷着呢!”
“清禾,你瞧,天快亮了。”朱翊宁忽然望向窗外,东边的天际正破开鱼肚白,连檐角的铜铃都沾了层淡金,“咱们的孩子,该是带着晨光来的。”
他这话像是落进了苏清禾心里。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攥紧了床头的雕花围栏,指节因用力泛白——随着一声闷痛的呼气,襁褓里忽然传来一声细弱的啼哭,像春日破壳的雏燕,虽轻却透着股子生命力。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是位虎头虎脑的小世子!”喜婆捧着裹在赤金襁褓里的孩子上前,红鸡蛋似的小脸上还沾着血渍,眼睛却紧紧抿着,哭得抑扬顿挫。
顾清禾却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听见“小世子”三个字,唇角刚扯出个笑,便一头栽进朱翊宁怀里昏了过去。他吓得指尖发颤,忙探她鼻息——好在呼吸绵长,不过是累极了。
“快请陈太医!”他抱着她不肯松手,直到映雪慌慌张张要替她擦身,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目光扫过榻边的喜婆,忽然想起什么,“府里上下,今儿个都赏三个月月例。接生嬷嬷和稳婆,各赏二百两——去账房领,别怠慢了。”
众人忙不迭福身谢恩,唯有朱翊宁的目光始终落在苏清禾脸上。她睡着时睫毛还沾着泪珠,脸色却比方才好了些——到底是熬过来了。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注意到立在产房门口的樱桃,她膝盖上沾着晨露,发间还别着半支褪色的绢花,正眼巴巴地望着里头。
“王爷……”樱桃见他望过来,忙屈膝行礼,指尖绞着帕子发颤,“武侧妃今儿个卯时便说肚子疼,奴婢……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朱翊宁的神色微微一滞。昨夜武侧妃屋里的丫鬟杨桃来请太医时,他正因苏清禾的阵痛心烦,只命张院判守着产房,想着“等王妃生完再去瞧”——此刻见樱桃跪了大半个时辰,晨光里她眼底的青黑格外明显,忽然想起武侧妃腹中毕竟也是他的骨血。
“陈太医,你随她去侧妃屋里。”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仔细着些,若有什么差池……”话未说完,却见陈太医已躬身应下,忙不迭跟着木香往外走。
顾清禾被抬回正屋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晨风吹得叮咚作响。她眉心还凝着抹淡红,像是点了颗朱砂痣,衬得睡颜格外安宁。朱翊宁坐在床边替她理了理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忽然听见襁褓里的小世子哼唧了两声,红通通的小手正攥着拳头乱挥——到底是嫡长子,连哭声都比旁的孩子响亮些。
“王爷,武侧妃那边……”映雪端着温水进来,欲言又止。
“先顾好王妃。”他头也不抬,指尖擦过孩子皱巴巴的小脸,“武侧妃有太医看着,无碍。”
待他到武侧妃院落时,屋里正飘着股子腥甜的药味。陈太医正对着药渣皱眉,樱桃跪在榻边抹泪,而榻上的人却像具木偶似的,直挺挺盯着帐顶的流苏——那是顾清禾赏给她的蜀锦帐,月白色底上绣着并蒂莲,此刻却被晨光浸得发白,像落了层霜。
“王爷。”陈太医见他进来,忙放下药碗行礼,神色有些凝重,“武侧妃……小产了。是个男胎。”
榻上的武侧妃忽然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却没转头,只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十根指尖都泛着青白,像浸在冰水里太久。朱翊宁的目光扫过床榻上的血渍,眉头微蹙:“前儿个请平安脉时,你不是说胎像稳当?”
陈太医的脊背顿时绷得笔直,扑通一声跪下:“是卑职疏忽。武侧妃底子本就弱,昨夜动了胎气后……又耽搁了半个时辰,才服下安胎药……”他没敢说“耽搁”的缘由——昨夜王爷命张院判寸步不离守着王妃产房,他一个低等太医,如何敢擅自做主去瞧武侧妃?
“底子弱?”朱翊宁的语气淡下来,目光落在武武侧妃腕间的玉镯上——那是她入府时他赏的,水头极润,此刻却衬得她手腕格外纤细,“既知道底子弱,便该早早将养。前儿个还听说你在院子里摔了茶盏,动了肝火,可是真的?”
樱桃猛地抬头,却见武侧妃仍是一动不动。她想起昨夜主子疼得满床打滚时,曾攥着她的手喊“去请王爷”,可等她跑到产房外,却被听琴拦在廊下,说“王爷正守着王妃,不便打扰”——那时雨声渐急,她跪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头,才换来张院判一句“等王妃生完便去”,可等王爷想起她们时,主子的孩子早已保不住了。
“王爷,武侧妃此次小产……伤了根本。”陈太医的声音有些发颤,“往后……怕是五年内都不宜有孕,便是调养得当……”他没说完,却见朱翊宁的神色已冷下来。
“知道了。”他转身望向窗外,晨光正漫过游廊的雕花栏杆,远处传来小世子的啼哭声,清亮而绵长,“好好调理吧,别再出什么岔子。”
武侧妃忽然听见帐钩轻响,是庆王转身离去的动静。她指尖猛地攥紧了锦被,指甲掐进掌心——原来这世上最凉的,不是昨夜熬了半宿的安胎药,不是此刻榻上未干的血渍,而是他转身时带起的那缕风,轻得像从未在意过她腹中那个没了的孩子。
“樱桃,”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含了把沙,“你说……若是我昨夜没让人去请王爷,是不是……是不是孩子还能保住?”
樱桃的眼泪啪嗒落在青砖上,却不敢答。她想起方才陈太医偷偷说的话:“主子这胎,本就是靠药吊着的,昨夜动了胎气后,若能及时服下安胎药,或许还能稳得住……可偏生……”
偏生王爷的心思,从来只在王妃身上。
屋外的铜铃又响了。武侧妃盯着帐角晃动的流苏,忽然想起初入府时,朱翊宁曾夸她“性子爽利,像春日里的风”。那时她总爱穿鹅黄色的衫子,站在他书房外等他批完公文,看他抬头时眼里映着她的影子——可如今,她连他眼里的半分余光都挣不着了。
“孩子真的忍心离开我这个母亲……”孩子我的孩子她忽然低低喊了声,喉间泛起腥甜。腹中的疼已渐渐淡了,可心口的空落却像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她终究是没保住自己的孩子,往后这诺大的庆王府,怕真成了旁人的天下。
晨光里,朱翊宁已回到正屋。顾清禾刚醒,正倚在床头看乳母抱着小世子喂奶,听见他的脚步声,抬头望过来,眼里还沾着未褪的柔意:“方才乳母说,世子的手长得像你,指节细细的。”
他在她身边坐下,指尖擦过她脸颊:“哪儿像我?分明眉眼生得像你,软软的,招人疼。”
窗外的风铃仍在响,晨光漫过雕花窗棂,将屋里的人影映得暖融融的。远处的游廊下,木香正捧着陈太医开好的药方往药房走,鞋尖碾过落在青砖上的花瓣——那是苏清禾院里的月季,开得正盛,红扑扑的像小世子的脸。
而武侧妃的屋里,帐子已被悄悄放下。晨光透过纱帘落在她脸上,映得睫毛的影子格外长——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将她的前尘往事,都隔在了这扇鎏金屏风的另一边。
这一日的庆王府,有人在晨光里迎来新生命的啼哭,有人在阴影里咽下未说出口的怨怼。朱翊宁望着怀中的小世子,忽然想起苏清禾生产时攥紧他的手,那指尖的力道虽轻,却让他莫名安定——比起后院里那些辗转反侧的心思,他更愿守着眼前这人,看她抱着孩子在花树下逗弄。
至于武侧妃榻上未干的血渍,檐角被风吹散的药香,终究是被晨光冲淡了。就像这诺大的王府,总有人要站在光里,总有人要隐进阴影——而他的光,从来只在顾清禾身上,在那个为他生下嫡长子的女子眼里,在那声带着晨光的啼哭里。
接生嬷嬷抱着赏赐的银锞子出去时,听见正屋里传来低低的笑。她回头望了眼雕花窗棂,见朱翊宁正替顾清禾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小世子躺在二人中间,襁褓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到底是嫡出的主子,连降生都带着天光大亮的福气,不像那偏房里的,终究是落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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