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月枟走向暮钦晋,在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砰砰磕头:“贱民曾为暮钦晃打理家产,手里尚有暮钦晃三成产业,贱民愿将这些暗业献于太子殿下,并将贱民知晓的暮钦晃在苍暮的暗庄尽数告知殿下,只求殿下饶贱民一命。”
暮钦晋皱眉道:“无耻!”白日他要杀这厮,这厮说等他事情做完,现在事情做完了,他又不肯引颈就戮了,当真是无耻小人。
岳月枟又砰砰磕头:“是贱民无耻,是贱民贪生怕死,是贱民卑污苟贱。”
暮钦晋自忖自己忍功了得,如今见了岳月枟,才知山外有山,自愧弗如——那暮钦晃豢养的都是些什么无耻之徒。
既然岳月枟不肯自戕,那便由他手刃。
祝绵和一众女鬼一听岳月枟喊出“太子殿下”便知岳月枟要糟,祝绵小跑着来到岳月枟身边,跟着想跪下去,被岳月枟抱住膝盖制止:“绵绵,万般罪过皆是我为,与你无关。”
祝绵坚定道:“八爷,说好了的,你去哪儿,绵绵去哪,你的罪过,我担一半。”
祝绵坚定,岳月枟却更坚定:“不许跪。”他助纣为虐,恶贯满盈,落个怎样的下场都是活该。可这个瞎眼姑娘铁了心要陪他下地狱,他劝不住,只得由着她相伴。但他必须将她负在背上,不让她踩过不属于她的孽山,不让罪海的污流碰触她的脚踝。他的祝绵,即便身处地狱,亦是纯净无瑕的花。
祝绵还欲分辩,岳月枟双膝转向她,直接给她磕头:“祝绵,就当老子求你。”他这般贪生怕死、恶贯满盈、罪孽深重之人,拖着这般美好的姑娘一起下地狱已经自私至极,怎能盗窃了她福泽之后还拖累她折辱自尊。
看着像个疯子一样给自己磕头的男人,祝绵知道自己已经触及岳月枟底线——这个男人常自嘲自己如蛆一般活着,什么都忍得,什么都受得,却总想着独自踩着污浊踮着脚尖拼了命将她托举到春花之上,松风之间。
她放弃下跪转而走向巫憬憬,试图握住她的手,巫憬憬倏然往后飘了一步,不肯让她碰触。被巫憬憬嫌弃了,祝绵哪里顾得上介意,哀求道:“巫小姐,我知道您是巫家大小姐,念在都是巫族之人,求您帮忙求个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同为巫族人,她莫不是忘了自己姓祝?
巫憬憬一脸古怪地看向祝绵,只肯说一个字:“殇。”小时候“祝芸光”这三个字简直是他们兄妹三人的噩梦,一旦从她母亲嘴里吐出这三个字,巫府就得落下十年寒霜。
巫世南与祝芸光的事情,巫族又有谁不知,祝绵知道自己求到殇清魄的女儿这里实属病急乱投医,可眼下这病十万火急,什么法子都要试。祝绵急急道:“巫小姐,我有恢复容颜之灵药,独此一份,求你们放我们一条生路,我把灵药给你。女为悦己者容,你定然也想漂漂亮亮地面对情郎,对不对?”这份药是祝昭给她的,之所以没用是因为她想在与岳月枟拜堂时给他一个惊喜,她想看他掀开红盖头时刹那间的惊艳和喜悦。
正如她所言,哪个姑娘不想漂漂亮亮地面对情郎,可如果这世上没有岳月枟了,她要这美丽又有何用?
巫憬憬飞快摇头,没有半点犹豫,她知道的,暮钦晋绝不会因为她的利益放弃对兄弟的道义。
暮钦晋一直留意着巫憬憬,见她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心中泛起怜惜和歉仄。他伸手轻抚巫憬憬黑紫浮肿的脸颊,柔声道:“抱歉。”若岳老八只与他有仇怨,为了巫憬憬,无不可放,但死的不是他,他无法为了自己的利益代表死去的人选择宽恕。
女鬼中忽然传出一道声音:“殿下,小女子有资格言及原谅。”
众人看向那个女鬼,那女鬼飘到暮钦晋面前,落落大方行了一礼,眉目娴静,举止间自有书意清清。
女鬼环顾另外二十名女鬼,慢条斯理道:“我等姐妹身遭凌辱,命丧此间,魂魄飘零融江之上,已有整整三年。
为人女儿,不能奉养双亲;为人未婚妻子,徒留孤雁白头;为自己,只落得韶华早断、一身肮脏……怎能不恨?
可我与兄长自幼读书,始终相信,天朗地正,阳光总能扫除黑暗。
鬼,是见不得日光的。
可我总是熬过漫漫长夜,甘受烈日灼身之痛去等待朝阳升起。我想,我这般虔诚,又这般冤屈,老天爷总有一天会看到我和我的姐妹们,总有一天会看到岳氏一族的残暴无良,总有一天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我看了一千次月落日升,融江里多了很多白骨,那些随着白骨飘下来的凄魂,告诉我的都是岳家日复一日的强盛。而我呢,虽然看不见岳家的强盛,可我看得见这间客栈,看得见那些欺凌我又杀害我的淫棍暴徒,年复一年的淫人、谋财、害命,日子一日比一日红火。
我想,或许人间疾苦太多,老天爷太忙了,顾不上我,幸而我还有兄长,他一定记挂着我,等他回来后,定然会为我讨回公道。
我等啊等,始终没有等到兄长。
可我等来了另一个岳家人。”
女鬼看向岳月枟,惨淡一笑:“这里的姐妹,大多是被掳掠拐卖来的,我不同。我父早逝,无父何怙?三殿下要美人,我便被族中长辈献了出来,替三殿下接收我的人,便是这位岳八爷。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恨他吗,自然是恨的。”
女鬼看向众姐妹:“有件事情,岳八爷不说,他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其实我们姐妹都看见了。暮钦晃走后五日,岳八爷他有偷偷潜来,我们知道他是想来救我们,可惜来晚了。
我们站在黑夜里,看着这只叫岳月枟的伥鬼站在客栈之外无声落泪,看着他偷偷给我们建了衣冠冢,看着他年复一年偷偷来祭……”
女鬼苦笑了下:“殿下,被人勒死,总不能只怪白绫吧。”
女鬼看向暮钦晋:“殿下可知道小女子闺名?”
不待暮钦晋回答,女鬼道:“我名文柳娘,我兄长是文一经。”
暮钦晋错愕抬头,看向文柳娘。文一经曾托他照顾文柳娘,他派人找了,文家支支吾吾,只说病逝,却不想她早已遇害,孤魂苦苦等待兄长为她报仇。
暮钦晋涩然道:“文姑娘,令兄……令兄已……”
文柳娘的言语如裹了丝绸的刀,温和而强势:“殿下,我已知道我兄长也已离世,截杀他的人正是岳八爷调遣的。既然我们兄妹都成了鬼,这仇要不要报,能否先听我的,不报;至于我兄长那处,自有我去与他分说。”
暮钦晋看向她,又看向岳月枟,此人害死的,远不只文一经。
文柳娘见暮钦晋还犹豫,刀锋直接破开丝绸,迸发凌冽寒气:“殿下,冤有头债有主,我等是弱女子,被暮钦晃所害,只能屠狗泄恨,心中岂无不甘!您既有心为我兄长报仇,为何不去找暮钦晃?您堂堂太子殿下,同附龙气,不与恶龙相斗,只挑鹰犬下手,算得什么?”
文柳娘的刀一刀接一刀:“这三年来,是八爷变着法偷偷接济我母亲,在我娘亲过世时偷偷为她添置陪葬,不让她下葬时只得纸面光鲜……这三年,我娘的生养死葬,都是八爷暗中出力,我与兄长不曾尽孝一分,我娘年年的祭拜和纸钱,亦是八爷吩咐人安排,便是我的纸钱,亦全然仰仗着八爷。更何况,八爷如今落难,原该逃离南燕以图安全。他和祝小姐却宁可冒着被识破假死的秘密也要为我们了结仇恨,让我等安心轮回。莫说殿下您了,便是文一经他本人来到我面前,我亦要问问他,岳月枟杀不杀得?”
岳月枟冲着文柳娘磕头:“文姑娘,你是我送给暮钦晃的,你哥哥亦是我安排人伏击的,我原不该舔着脸向你乞求饶恕,可我贪生怕死,当真想活。”
文柳娘叹息道:“八爷,我方才说过了,被人勒死不能只怪白绫。”她看向祝绵,“我知八爷并非贪生,八爷贪的,是祝小姐。”
岳月枟道:“白绫原不该是杀人的凶器。”
文柳娘道:“成为杀人凶器的白绫有很多,可杀人后拼尽全力去补救的白绫我只见过眼前这一条,岳八爷,我早已不怪你了。”
文柳娘身后,其他女鬼纷纷道:“八爷,我们早已不怪你了。”她们一声接着一声,整个天地间重重叠叠回荡着同一句话:“八爷,我们早已不怪你了。”
哐当一声,大门打开,暮钦晋独自走进雨幕。
巫憬憬抓着伞追了出来。
暮钦晋将伞往她头顶移了移,淡淡道:“我无事,只是想淋一会儿雨。”
未待巫憬憬说话,祝绵和岳月枟走了出来,他们都没打伞。
祝绵道:“殿下,我们知道您不想和八爷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便让八爷住马厩,好不好?”
暮钦晋看着浑身湿透的祝绵,淡淡道:“孤尚未矫情至此。劳烦姑娘把那二十一位姑娘的姓名信息抄录给孤。”
说完,他牵着巫憬憬的手走回客栈,顺路抄起柜台上的笔墨纸砚。
回到房间,暮钦晋将纸铺开,开始作画。
巫憬憬看了一会儿,不高兴道:“你画别的女人!”这人一生气啊,话都利索了。
半个月后,钦差大人云既异奉太子敕令,在融江岸边建了一座柳娘祠,祠内文柳娘端坐正中,并二十位姑娘分立两侧。祠前碑文如下:
文氏柳娘并姊妹二十,为奸人所害,沉冤三年。其际可悲,其志不屈。虽遭噩难,飘魂水畔,不生心魔,不堕妖邪,心如赤子,贞求正气。终感天动地,托梦于东宫,大雪沉冤。
伊人逝兮,呜呼哀哉,其身虽死,其贞永存。
是夜,文柳娘等鬼女过来看这属于她们的庙祠,她们一路飘着,嬉嬉笑笑,满心的不可思议。这可是庙祠,是能享受香火供奉的庙祠!纵观苍暮历史,有几个女子能有庙祠,她们做梦都不敢想,南燕的土地上会有一座属于她们的庙祠。
一个女鬼道:“柳娘,你真厉害,你那般训斥了太子殿下一通,他反而要为你建祠。”
文柳娘道:“殿下哪里是为我建祠,他是想弥补我兄长。”
文柳娘看向远方,她的姐妹们或许懵懂,她却知道在南燕想要建立一座新的庙祠有多难。即便强行建立了,也终将因为德不配位,被百姓砸毁。
那位太子殿下不是浑人,他清楚知道她们不够格配享庙祠,他选择取巧。他让云既异挑选建立庙祠的地方是一处申请新建江堰被朝廷否决的地方——这里新建江堰自然是好的,只是朝廷经费有限,这一处因为人口、面积、军事政治地位等因素,在于其他地方竞选时被朝廷抛去。太子殿下从东宫拨出经费,修建柳娘祠时同时开建廿一堰,将柳娘祠与集“灌溉、防洪、水运”于一体的廿一堰绑在了一起,即便她们二十一个女子只有苦难没有功绩,被暮钦晋生生绑在了廿一堰上,融江附近百姓便自然而然将廿一堰的功绩算作了她们的功绩,只要廿一堰不倒,柳娘祠的香火就不会断——她们活着时不过是一些软弱无用的女子,却在死后被那位太子殿下硬生生推成了有用的“神仙”。
文柳娘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兄长没有跟错人,她竟然成了他们文家最有出息的那一个。
一行鬼嬉嬉笑笑飘到柳娘祠,见到庙祠前景象,泪洒当场:云既异在建祠堂时,一一通知了这些女子的家人。她们的家人白日就到了,入了夜都不肯离去。一来,庙祠里的神像栩栩如生,与他们那些苦命的孩子有九成像,他们舍不得走。他们想破脑袋都不明白,钦差大人是从哪里寻来了他们孩子的画像,只能相信他们的孩子真的成了神仙,附身在神像上。二来,他们想着即便他们看不见自家的女儿,他们的女儿或许能看见他们,她们一定是想看看他们的,他们就在这庙祠前多待几日,让她们看看他们。
文柳娘没有家人,她默默飘在一旁,望着庙祠里宛如真人的二十一座神像,心中既有感动,又有感叹。感动于堂堂太子殿下办事的用心,感叹于天人暮家于琴棋书画方面得天独厚的天分——不用猜也知道,能如此还原她们容貌身量,必然是那位太子殿下亲自画了她们肖像。
她们何德何能,让一国储君为她们亲自作画,为她们费尽心思。哥哥啊,这都是托你的福。
庙祠前摆满了二十名女鬼生前爱吃的食物、爱穿的衣服,爱玩弄的小玩意……她们的家人们东张西望,明明知道不可能看见什么,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他们什么都幻想,什么都猜测,飞过来一只萤火虫要冲着它唤她们的乳名,风吹过烛火亦当是她们传话,便是蚊子过来叮咬他们,他们都不敢拍打,甘愿把自己的血水供养他们假想的“女儿”……他们可笑、可爱,亦可怜。
虽然知道自己的家人们看不见自己,鬼女们还是纷纷拜倒,向着自己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叩拜——这一次,她们真的可以释然步入轮回了——她们受父母养育,未尝回报亲恩半分,徒惹他们担忧三年,如今侥幸得太子殿下垂怜,破格配享庙祠,享受了不该属于她们的香火功德。
二十一名鬼女齐声发出誓言:
我们愿将庙祠功德分而为四:一报亲恩,愿亲人福泽长绵;二报贵人,愿贵人得偿所愿;三报信女,愿天下女子再无人尝她们苦楚;四报南燕,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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