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钦晋迟疑了下，轻声道：“或许顺应轮回、顺应宿命，人活得才能轻松。”
紫罗荐露出一抹如快被晨光蒸发掉的露珠般透明易碎的笑容，摇摇头道：“真不习惯呢。虞寄的孩子告诉我要信命，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你不是我，你不会懂，这便是我顺应宿命的方式。”她这一生，都在顺应命运，何曾抗争过？
紫罗荐忽觉心痛，不愿再与暮钦晋多谈，淡淡道：“年轻人，你是保护着憬憬上来的吧，这座林子设有奇门之术，外人闯入后就会改变阵法，此刻憬儿一定迷路了。”
嘎？
暮钦晋微愣，旋即躬身行了一礼：“晚辈告辞。”他迅速回身奔了几脚，又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紫罗荐，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愿前辈青春永葆，天地同寿。”
紫罗荐笑笑点了头，再抬头时早已经没了暮钦晋的身影。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虞寄，若是憬憬也如你一般飞蛾扑火，我该怎么办？”巫虞寄没有回答她，倒是她手里的长枪又飘动紫色璎珞，轻轻触碰她指尖。
她迷路了。
巫憬憬在树林中徘徊，小心地不去碰触到周边的树木，她知道这是她祖母的奇门遁甲之术，若是她碰触到了这些树木，就会惊扰到祖母。
她的祖母还是豆蔻少女时就以奇门五行之术名动天下，只不过用的不是紫罗荐的名字。祖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是温婉到骨子里的女子，信的是班昭的《女诫》、徐皇后的《内训》，岂敢将一身才华张扬于世。她所有的才华，成就的是她兄长紫罗夔的赫赫声名。后者在奇门遁甲之术上本身亦有不俗的造诣，是萧榭歌的军师，亦是知己好友。融达之战，他亦随援军赶来救援，只是经历了那场战役后，他便不知所踪。世人也就渐渐忘记了这个名字。
便是这奇门遁甲之术，才让祖母这位安分自囚于深闺的大家闺秀与萧榭歌有了难解又难圆的缘。
巫憬憬有些着急，既担心轻举妄动扰了祖母，又担心踟蹰不前亦会扰了祖母。她的祖母活得很辛苦，那座石屋里满是玄冰，寒冰能让人的衰老变得缓慢，沉睡的时候效果更好。是以，她祖母每日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为了防止外人的打搅，她才会设置这一阵术，让普通人无论在树林里怎么绕，都走不到石屋附近。自己若是再走不出去，祖母一定会修改阵术放她出去，这会耗费祖母太多太多精力的，她不要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巫憬憬的内心充满了自责，自己上山时明明小心翼翼的，为什么还是触动了机关。可若不是她，普通人根本就进入不了这阵术之中，更不会因此寻到去石屋的路呀。一定是她还不够小心，都是她的错。巫憬憬心里好自责，好自责，伸手捂住脸，差点就要哭出来了。祖母的阵术如她的个性一般柔和，不藏杀机，难进易出。就算是普通人，只要依着方向感，就能走出去——可她的方向感实在太差了。
“喂，你这兜兜转转的在干嘛？知道你像鬼，就别再学鬼打墙了。”熟悉的戏谑从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吸有些喘，看她的眼神色厉内荏，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巫憬憬茫然地回身，默默凝视着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指望巫家大小姐能把话讲完，暮钦晋没好气地接过她的话茬：“我什么我，我怎么样要你管。我又不是某些顽石，明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还敢孤身上路。”让人担心得要死。
是你触动了机关！巫憬憬瞪他。
呦，还敢瞪他。暮钦晋更来气了：“瞪什么瞪！不告而别的女人，还不快跟孤道歉。”害他早赶晚赶，一路好找来着。说来就该怪她，若不是她，他怎么会跟着过来？怎么会发现紫罗荐就是梦中人？怎么会看清自己就是个十足十的变态！祝昭总喜欢骂岳老八是蛆，那他这样算什么？！让他死吧。
你惊扰了我祖母，是你该道歉！巫憬憬继续瞪他。
好大的脾气。暮钦晋一边在心里疯狂自鄙，一边还忍不住要跟巫憬憬斤斤计较，他挑眉拍手道：“嘿，两日不见，我们巫家大小姐长脾气了，要不要来两声河东狮吼，太子爷可是期待得紧。”
自己瞪了这么久，对方一点道歉的觉悟都没有。巫憬憬收回瞪他的视线，扁起嘴巴，特别委屈。她倒是真想吼来着，可是吼不出来呀。
“你不吼吗？”暮钦晋假笑着问她，也不期望她会回答。
“真不吼吗？”他特别有礼貌地再问了一次。
“不吼的话，那我可就吼啦。”话音一落，暮钦晋身形一纵，呼吸间便到了巫憬憬的面前，伸出一根食指戳着巫憬憬的额头，朗声训斥，“我说大小姐，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脑子，就算没脑子也该有一点点常识，你倒是用你这双只会瞪瞪瞪的大眼睛去给我看看，哪家小姑娘是孤身上路的？”一点点，他真的只求她有一点点脑子就可以了。毕竟以后，毕竟以后，他不能再看顾她了……暮钦晋垂下眼睛，不让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亦满是遗憾。
巫憬憬只会瞪瞪瞪的大眼睛此刻又瞪住了暮钦晋，孤身上路的小姑娘她见过，人家萧重柔孤身上路十多年呢！
“又瞪我，这眼神很不服气么。怎的，我们巫大小姐身边还真有跟你一样没脑子没常识的同类？倒是说个名字出来好让太子爷从此信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至理名言。”见巫憬憬细嫩的眉心都被自己的指尖点出一抹红痕，暮钦晋心疼地收了手劲，改用小拇指轻轻撩拨着姑娘家又长又翘的睫毛。只要他轻轻一碰，就会惹得巫憬憬下意识地眨巴一下大眼睛，好逗极了。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巫憬憬，你又变白了。”说着要去揭她面纱。
巫憬憬退了三步，不让他揭——哼，他说她丑来着。
暮钦晋撩动着睫毛的手指扑空，怒了：“回来，爷还没训完呢。”巫憬憬，回来，让我再摸摸你的睫毛，以后是不能再摸了。
不听！巫憬憬捂住耳朵，以示抗议。爹爹只说要听沐清臣的，没说要听暮钦晋的。
“啧！”暮钦晋的小拇指逗不到巫憬憬的眼睫毛，颇失落地在自己薄唇上游移，戏谑的语气不改，“我们大小姐好像真的生气了呢。”
因为你扰到我祖母了！巫憬憬在心里大声回道，这一刻特别希望自己能言善道，舌灿莲花，可以义正言辞地告诉他打扰到她敬爱的祖母是多么可恶的事情！
暮钦晋笑着摇了摇头，前一刻还懒散地站在一丈外，眨眼间又欺到了巫憬憬的眼前，右手的大掌更是盖住了她的发顶，有些无奈，也有些宠溺：“谁这么厉害，能把石头都惹生气了，说来听听，太子爷去给你出气。”虽然有点心酸，但暮钦晋觉得把巫憬憬惹生气的人一定是沐清臣。女孩子要去寻亲都不知道送一送，能不气才怪。算了算了，他不争了，是该庆幸，幸好她喜欢的是沐清臣。如此，他收手后，对她亦是一种解脱。
或许是暮钦晋语气里透露出的遗憾被巫憬憬感知，巫憬憬心里跟着难受起来。
好温柔，温柔到巫憬憬想哭。她知道或许南燕没有其他女子能比她得到更多的温柔，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沐清臣。可是那种温柔是不一样的。
巫憬憬轻轻抓起暮钦晋的手，将他的手缓缓抬起。
暮钦晋默默地看着巫憬憬握住了他的手，默默地看她抬起他的手，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被慢慢举高，然后呆呆地看到自己的手朝自己的脸颊飞来。
啪！
清脆的巴掌声。
不是很疼，但某位太子爷的面子顷刻间碎成一地。什么不争，什么遗憾，什么幸好……他的难以割舍就换来对方干干脆脆一巴掌。
可真是痛快人啊！
暮钦晋的自尊受了伤，咬牙切齿道：“敢情是区区不才惹了大小姐生气？”敢情他千里迢迢追过来给她当引路童子还是错了。如沐清臣般放任她自流才是好样的。他就不该来，他要是不来，他就绝不会遇到紫罗荐！他为什么非要来！
轻抚了一下并不疼的脸颊，暮钦晋捉住巫憬憬的手，闭着眼道：“巫憬憬，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
巫憬憬是真的很想很想揍他，但是此刻，她只想快点出去，她退开一丈距离，手指了一个方向：“出……去。”她不想再听他碎碎念了，她要出去。
木然地扫了眼巫憬憬的方向，暮钦晋面无表情道：“那是上山的路。”
“……”巫憬憬立刻换手指向反方向。
暮钦晋当先在前面走着，心里翻江倒海，终于无法承受山高海深般的羞耻之心，磕磕绊绊地试探着问道：“巫憬憬，若是，我说的是若是，若是我……咳咳……与你祖……不不，我说错了，与我……嗯，与我皇姑祖母有……”天呐，光着这话说着他就想死，暮钦晋捂着脸，豁出去了，“若是我与我皇姑祖母有不伦之实，你怎么看我？”
他说完之后，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他听到天上飞鸟振翅的声音，听到树梢叶片飘落的声音，听到蚂蚁咬着蚜虫卵爬过草茎的声音，就是没听到最期待又最害怕的声音。
他内心实在煎熬，无法再忍，他捂着脸转身，从指缝里偷偷观察巫憬憬的表情——这才发现不只自己捂着脸，巫憬憬也蒙着面纱呢，这姑娘什么时候开始蒙面纱了？
虽然看不见巫憬憬的表情，但是光是她的眼睛已经显露出她的迷茫和震惊。
暮钦晋羞愧难当，催促道：“你快说啊。”
在暮钦晋万分煎熬又万分期待下，巫憬憬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你……”
你什么？
暮钦晋竖起耳朵等着，等得星星都困了，巫憬憬又迸出来了一个字：“她……”
“巫憬憬！”暮钦晋要崩溃了，他捂着脸蹲下，哀求道，“老子求你了，痛痛快快给老子一刀吧。”或者，他现在自己跳崖算了。
见暮钦晋真的很崩溃的样子，巫憬憬蹲下来，学着暮钦晋的样子轻轻摸他的头，努力一次把话说完：“她欺负你了？”她方才认真想了，暮钦晋才回来，他的皇姑祖母都已经过世了，所以真要有什么定然是出质萨达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或者更小，若真与哪一位皇姑祖母有蒸合之乱，必然也是被迫的。
预料中的鄙视和责问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关怀，暮钦晋忍不住很没骨气地“嗯”了一声。虽然他在梦境里没有拼死反抗，但确实是他受欺负了。
巫憬憬很生气，她知道自己说话不利索，不能给暮钦晋期待的“痛痛快快”，抓起暮钦晋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写道：她是谁？我去刨她坟，把她挫骨扬灰。
暮钦晋心里又感动又心酸，恨不得入他梦的就是哪个不要脸的皇姑奶奶，可，偏偏是巫憬憬的祖母啊。
怎么就偏偏是巫憬憬的祖母？
老天待他，为何如此残忍？
暮钦晋反握住巫憬憬的手：“若我真与她有过不清不白之事，你不生气？”
巫憬憬摇头：“不气你。”又点头，“挫骨扬灰。”
暮钦晋的心里既感动又绝望，他张臂用力抱住巫憬憬：“巫憬憬，谢谢你。”谢谢你在我如此不堪时，依然只有关怀而无责备。怪我意志软弱，不懂自尊自清，在梦里受人蛊惑，与人胡作非为。即便你能原谅我的荒唐不堪，可不用问我都知道，你绝无可能接受那个人是你的祖母。
暮钦晋将巫憬憬紧紧抱住，用尽全身力气才笑着说道：“巫憬憬，祝你幸福。”伊伊，对不起了，他实在无法娶巫憬憬，即便他可以恬不知耻，他也不能让巫憬憬陷入如此肮脏的泥淖。
再见了，巫憬憬，让我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你，算我对你最后一次欺骗，全我可怜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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