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道柔婉的声音。
暮钦晋的惊讶更深一层：“你为何知道我的来历？”这个人不仅早就发现他隐身在附近，还知道他的来历，太可怕了。
脊背上的寒意消失。
四周寂静。
过了良久，柔婉的声音终于发出一声轻轻的低叹，似夜莺轻啼：“慕容摇影是一个火一般明媚的女人，你身上虽有重重沉晦气息，可我感受到的，却是同样的火焰。我想，我并没有猜错吧。”
火一般明媚？
他？
暮钦晋心中微哂：巫憬憬这位祖母定然是老眼昏花。若不是老眼昏花，就是跟巫憬憬一样，糊里糊涂得很。
不赞同紫罗荐的说词，暮钦晋还是恭敬地回应了：“巫老夫人，您猜的不错。晚辈确实是慕容家的后人。”就是抢了你夫君的慕容摇影的正牌外孙，这位正牌巫夫人会不会杀了他？
他可不能死，暮钦晋暗暗扣了五枚暗器于掌心，随时准备搏命。
紫罗荐轻轻叹了口气，身影中并无恨意，只有淡淡遗憾：“果然是虞寄的血脉。孩子，你转过身，让我瞧瞧。”
暮钦晋缓缓转过身，愕然看着眼前人，他那扣在掌心的暗器，一瞬间脱了约束，叮叮当当都落在了地上。
看到那几枚暗器，紫罗荐手里闪闪发亮的银枪很不满的摇晃起来，杀气迸发。
紫罗荐伸手极温柔地轻抚银枪的紫色穗子，婉声轻哄：“他只是掉了几枚东西，并无害我之意，更何况，是我们指着他先的，对不对？”
银枪的紫色穗子无风自动，依恋的卷上她指尖。
这神情的一幕暮钦晋根本无心欣赏，他的脸腾得红了起来，越涨越红，越涨越红，他浑身不自在，脑袋快炸了，身体也快炸了，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不知所措过，他恨不得此刻就地挖坑把自己活埋了——眼前这人，哪里是巫憬憬老迈的祖母，分明、分明是他梦里那个妖女！
暮钦晋闭眼又睁眼，闭眼又睁眼，闭眼又睁眼……
老天爷！
求求您了！
让我下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另一张脸吧。
绝不、绝不、绝不能是这张脸啊！
这让他以后如何面对巫憬憬？
暮钦晋觉得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这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他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今生才会乱套成这样？
巫憬憬的祖母为什么会是如此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又为何会屡屡出现在他的梦中，与他、与他……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死都不行！
老天爷！
您怎么能这么捉弄人！
暮钦晋恨不得此刻就提剑自刎，冲上九重天去跟老天爷算账！
紫罗荐知道，那些清楚她身份的人在看见她时往往会表现出诧异，惊讶于她的皮相与年纪的不符。可眼前这位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在他眼里惊讶的神色还是其次的其次，他浑身散发的为何是无地自容的气息和与天搏命的愤怒？
这与天搏命的气质倒是很像慕容摇影。
可这无地自容的羞耻之心是哪来的？
身为慕容摇影的后人，他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悔疚感？
若真是如此，他可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就跟虞寄一样。
紫罗荐露出一抹轻如夜露的笑：“你明明是虞寄的后人，我却看不出一丝虞寄的影子。你灵魂里虽然跳动着与慕容摇影一样的火焰，可你长得亦不像她。看来你是像你父亲了。”
暮钦晋还无法从极度震惊与极度狼狈的泥淖中拔出神智，听见紫罗荐说话，只能凭本能回复道：“我跟父君亦不像。”
紫罗荐轻“咦”了一声，柔声笑道：“这可奇了。你是跟着憬儿过来的，你不觉得她和我……”
“小姐，你的晚饭。”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插入。
暮钦晋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这里的人都无声无息的，让他觉得他一身武功是白学了。
他望向声源，看到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
是了，朱金关明明说这里住着的是一个老妪。
“她才是紫……”差点脱口说出紫罗荐三个字，暮钦晋赶紧改口，“巫老夫人对不对？”而你，一定是巫族信奉的邪神，为了帮紫罗荐出气，才故意入了他的梦调戏他、玩弄他、磋磨他，让他祖债孙还。
一定就是这样的！
暮钦晋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并且决定深信不疑——比起跟邪神乱搞，他真的无法接受跟巫憬憬的祖母……！
紫罗荐轻浅微笑，一双美丽的桃花眼荡漾着淡淡春水：“她是我的婢子，自小就跟着我。我惯于日息夜出，是以，她会在晚上给我送饭。”
暮钦晋不肯死心：“前辈，你别戏弄晚辈了。”求求你了，快承认你不是紫罗荐，你是什么都行，是巫神也行，是西王母也行，是哪路神仙妖鬼都行，就是不能是巫憬憬的祖母！此刻暮钦晋的礼义廉耻仿佛受惊的雀儿，扑闪着翅膀要逃离这具“可怕可耻”的躯体。
紫罗荐笑了笑，道：“年轻人，你知道我姓紫，对吧。”
暮钦晋闭眼咬牙道：“晚辈求您别再戏弄晚辈了。”这天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不下个雷把他劈死。求求你了，别姓紫了，姓什么都好。这样吧，你姓暮，我姓紫，成不成？成不成？成不成？
紫罗荐笑道：“巫族的姓或冥或巫，与冥相关的有肓、尸、侇、失、殇、凋、殃、虞殡、殆、棺……与巫相关的有巫、觋、祝、咒、预思……紫亦是其一，我能驻颜有方，便是借紫家独有的巫术之力。”
暮钦晋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硬着头皮问道：“紫家的巫术包括入梦”与人乱搞吗？
“入梦？”紫罗荐摇头，“巫族分支大多都会一些入梦的巫术，但紫家并不专精此道，”她看了一眼暮钦晋笑道，“倒是巫家精于此道。”
暮钦晋现在就跟一只炸毛了的敏感到极点的猫一样，见紫罗荐冲着他笑了一眼说“巫家精于此道”，他就觉得紫罗荐意有所指，分明是在暗示是他不知廉耻，动用巫术进她梦里与她……！
暮钦晋心里疯狂摇头，不可能，他虽然也有那么一点巫家的血脉，但他从未研习过巫术，更不会跑进巫憬憬祖母的梦里跟她……！他又不是真的变态！
还是让他死了吧，他现在就自刎，他现在就去跟贼老天拼命！
暮钦晋下意识脱口而出：“干脆让我死了吧。”
紫罗荐怔了怔，问道：“年轻人，你说什么？”
暮钦晋深深吸口气，道：“晚辈说，方才巫憬憬明明下午就到了，却一直不上山，是在等你醒来吗？”
紫罗荐脸上的笑容柔和了许多：“是啊，她一直是个贴心的孩子。这点或许像她母亲吧，南儿可没这么细腻。”
南儿？
若是之前，听到一脸古板的堂堂巫相被亲切地称为南儿，暮钦晋肯定要笑死了。可如今想到自己在梦中与紫罗荐的所作所为，暮钦晋恨不得让巫世南把他当柴火劈了，再烧了，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留。
他真的无法接受这羞耻不堪的梦。
他现在觉得自己连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变态，把他烧了吧，头发丝都别留了。
暮钦晋用尸体一样的语气问道：“巫老夫人，您与晚辈确实是第一次见吧？”
紫罗荐道：“自然，我极少离开此地。”她转过身，一双宁静温柔的眸子眺望着对面的山崖，良久无声。
暮钦晋这才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对的正是萧榭歌的墓碑。若是往常，暮钦晋应该早就发现这个巧合了。但他此刻根本没心思思考这些，紫罗荐说没见过，让他的尸体有了点余温，他又用着尸体的余温问道：“那您平时喜欢使用巫术吗？”
紫罗荐摇头：“灵力损命，我极少用灵力，”她顿了顿，语气里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忧伤，“我要努力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活很久很久？
这个想法倒没什么奇怪。长生不老，青春永葆本就是每个人的奢望。当紫罗荐说出这个理由时，暮钦晋甚至有些不屑。
因为背对着暮钦晋，所以他没有看见，一颗泪正从紫罗荐眸里掉出：“人若死了，就会淌过忘川水，喝一碗孟婆汤，之后便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全新的人。
可那旧的人怎么办？
世界上再没有同样的脸，同样的笑，同样的目光凝视……怎么能够说没就没了。怎么能够啊……
我们族里的先知告诉我，这就是轮回，不破不立，不灭不生。可为何一定要让新的代替旧的呢？
有些旧的是无法代替的啊。
我不懂，我也不接受这样的轮回。我无法左右上天的安排，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生命，但我能决定我的记忆。我要活下去，只要我还活着，那个人的好，那个人的笑，那个人目光的凝视便都还在，只要我活着，他就还存在。”紫罗荐说完，紧紧握着手里的银枪，眺望着江对岸寂静无语的碑。
暮钦晋的心仿佛被一道闷拳击中，呐呐道：“独活在世上思念一个已经转世的人，这太残忍了。”不是对其他人残忍，是对自己。
虽然觉得紫罗荐很可怜，但她的话却让暮钦晋觉得自己尚留余温的尸体或许还有救——她心里住着一个这般深爱的人，应该没心思跟他在梦里……！一定是哪个邪恶至极的邪魔外道盗用了她这张脸，跑他梦里折磨他。这个邪魔外道真是该死的懂得如何折磨他！她这么有想法，怎么不干脆用他那皇帝老子的脸！用巫世南的也成啊！
紫罗荐摇摇头：“不残忍的。若是可以，他定然也不舍得。”家国大义在前，儿女情长不可舍得也得舍得，她全然理解，亦万分仰慕，他必须舍得的舍不得，就让她来舍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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