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记录进行到第七天时,我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挫折。
挫折并非来自苏扰——事实上,在过去几天里,我们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和平。
她不再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直视我
课间传递作业本时会有意避开指尖接触
在走廊擦肩而过时
她的情绪场会刻意收敛成一片近乎透明的薄膜。
这种小心翼翼的“礼貌距离”
反而让我对自己的过敏反应产生了怀疑:
当初那些剧烈的生理症状,是否只是我的过度想象?
真正的挫折,来自我的家庭,那个我试图改造成“安全区”的最后堡垒。
周五晚上,我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力学综合题
滑轮,斜面,摩擦力……公式在脑海里打结。
月考失利后,母亲虽未直接斥责,但那种无声的失望像潮湿的苔藓,悄悄蔓延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端来的牛奶比平时更烫,关门的声音比平时更轻,看向我时,眼神里那种铅灰色的忧虑几乎凝成实质。
我必须在下周的单元测验里扳回一城。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转自班级家长群。
「张老师:@全体成员下周一下午三点召开月考总结家长会,请各位家长准时参加,共同探讨孩子的学习问题」
短短几行字,像一道冰锥刺入我的后颈。
我几乎能想象母亲看到这条消息时,脸上会浮现出那种混合了焦虑、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的情绪色彩——一种令人窒息的深褐色。
几乎是同时,我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眉宇间那抹深褐色挥之不去。
“小析,还在学习啊?吃点水果”
她把果盘放在桌角,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摊开的物理试卷,在那道空白的大题上停留了一瞬。
“嗯,谢谢妈”我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那股深褐色的情绪场已经笼罩了我,带着压力的重量。
“下周一……家长会,你知道了吧?”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刚看到”我盯着试卷上的滑轮,感觉它就像我此刻的心情,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悬在半空。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我能“听”到母亲内心激烈的情绪翻涌:对老师可能点名批评的担忧(灰蓝色),对我成绩滑坡的不解(土黄色),以及最重要的,是那种“别人家孩子”带来的比较压力(尖锐的亮白色)。
这些情绪拧成一股粗糙的麻绳,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的“情绪缓冲带”理论,在母亲这片深沉而复杂的情绪海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我试图在心里默念:“承认它,妈妈在焦虑,在失望”
但随之而来的不是缓解,而是更强烈的愧疚感和自我否定。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浅促,手心里渗出冷汗。脖颈侧面开始隐隐发痒,那是红痕即将出现的征兆。
旧系统的警报在尖啸:逃离现场!切断连接!
“这次物理……是不是挺难的?”母亲终于打破了沉默,语气里的试探像一根细针。
“……有点”我的声音干涩。我不能逃,我在进行实验我要学会共存。
“我看你最近……脸色总是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学校里有什么事?”
她敏锐的观察力此刻成了酷刑。
我难道能告诉她,您儿子是个对情绪过敏的怪物
最近正在努力适应他那个“人形过敏原”同桌?
荒谬感让我几乎要笑出来,但嘴角却沉重得无法牵动。
深褐色的压力持续加重,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油烟味和护肤品香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只属于母亲的、让我无法抗拒也无法承受的情绪混合物。
我的头开始一跳一跳地痛,像有根血管在额角搏动。视线里的物理公式开始模糊、扭曲。
“没事”我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两个字,“就是有点卡壳,我自己想想”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共存”——没有崩溃,没有逃离,但也没有真正的应对。我只是在硬扛。
母亲又站了几秒,深褐色的情绪场波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你早点休息,别太晚。”她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房门合上的瞬间,我像虚脱一般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脖颈上的刺痒感清晰无比。
我冲到洗手间,镜子里,一道淡淡的、蜿蜒的红痕正从耳后蔓延至衣领下方,像一条羞耻的印记。
实验记录第七天:面对母亲的压力情绪,缓冲带失效。
出现强烈生理应激反应(头痛、心悸、红痕)。
尝试“承认”失败,仅做到“硬扛”,未崩溃。结果:濒临失败。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我能勉强应对苏扰刻意收敛后的情绪场,却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一败涂地。
家,这个本该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成了我最脆弱的防线。
周六早上,这种挫败感还在持续。
为了躲避家里低压的气氛,我早早出门,去了市图书馆。
这里浩瀚的书架和寂静的空气,是我熟悉的避难所。
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拿出数学练习册。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下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旧书纸页特有的干燥气味。
周围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轻微的咳嗽声,情绪色彩大多淡薄平和。我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松弛。
然而,平静再次被打破。而且是以一种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
大概十点多,我听到一阵轻微但持续的抽泣声,来自不远处的一个书架后面。
那哭声很压抑,属于一个年轻女孩,情绪场是破碎的、湿冷的深蓝色,充满了委屈和伤心。
若是以前,我会立刻戴上耳机,或者干脆换个位置。他人的强烈负面情绪是我首要规避的过敏原。
但今天,鬼使神差地,我抬起了头。
透过书架的缝隙,我看到一个穿着附近初中校服的女孩蹲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旁边散落着几本书。她看起来很小,很无助。
我的第一反应仍是排斥。那股深蓝色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让我感到不适。
可就在这时,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低风险”的实验机会。
一个陌生人的、单一的悲伤情绪,强度远低于母亲那种复杂的压力,更低于苏扰那种混乱的风暴。
如果连这个都无法面对,谈何重建?
我放下笔,深吸一口气。
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观察”着这股情绪。
深蓝色,湿冷,像雨天的海。
我尝试不抗拒它,只是承认它的存在:“那里有一个人在伤心。”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我只是客观地“观察”,而不将其视为需要驱逐的“威胁”时,那股深蓝色的潮水似乎不再具有侵略性。
它就在那里,像背景音乐一样,虽然让人心情低沉,但不再引发我生理上的剧烈排斥。
我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在这股悲伤之下,还有一种迷茫和无助。
女孩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低声的啜泣。
她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书。其中一本厚厚的词典,她搬起来有些吃力。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我站起身,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默默地帮她把剩下的几本书捡起来,叠好。
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稚气未脱的脸,眼睛像兔子一样。
她的情绪场因为我的突然靠近而泛起一丝惊慌的浅黄色,但很快被更深的蓝色淹没。
“谢……谢谢”她哽咽着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书递给她。
我的靠近似乎没有让她的悲伤加剧,反而因为她感受到了无声的帮助,那深蓝色的边缘泛起了一抹极淡的、代表感激的暖橙色。
我点了点头,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脏平稳地跳动着。
没有头痛,没有红痕,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帮助了一个陌生人,而在这个过程中,我承受住了她的负面情绪,甚至可能带来了一点点微小的积极变化。
实验记录补充:
面对陌生人的单一悲伤情绪,通过保持距离的“观察”及微小善举,成功耐受,未引发过敏反应,并观察到对方情绪场的积极变化。
结果:成功。
这个小小的、意外的成功,像阴霾中的一缕微光,照亮了我连日来的挫败。
共存,或许不仅仅是忍受,有时,也包含着细微的互动与传递。
它并非要求我变成情绪共振体,而是学会在情绪的海洋中,保持自己的稳定,甚至,偶尔能抛下一根浮木。
我看着窗外明净的蓝天,第一次觉得,重建废墟的蓝图,也许并非遥不可及。
而下一个,也是最艰巨的压力测试
——周一的家长会,
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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