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分组名单的A4纸,像一道盖棺定论的印章,将我试图逃避的现实彻底固化。
第四组:林析,苏扰,周牧,陈静。
我的名字与苏扰的名字被冰冷的打印体捆绑在一起,旁边附着周牧咋咋呼呼的符号和陈静安静的注脚。
这意味着,我苦心经营的“安全距离”政策正式破产,每周至少有两个下午,我必须主动走进以苏扰为风暴中心的情绪力场,
进行一场名为“互助学习”的生存演习。
第一次小组活动定在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地点是图书馆靠窗的那张长条木桌,
阳光能晒到半个桌面
空气中漂浮着旧书纸页特有的干燥尘埃的味道
去图书馆的路上,我的脚步比走向检讨台还要滞重。
周牧倒是兴致勃勃
一路畅想着“高效学习”的蓝图(我怀疑他脑中的蓝图大部分是聊天和零食),
周身散发着纯粹得刺眼的亮黄色光芒,像个人形小太阳,灼烧着我过于敏感的神经。
陈静已经先到了,像一株生长在书架阴影里的蕨类植物,安静地占据着长桌的一端。
她的情绪场是淡得几乎透明的灰白色,存在感微弱,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小组里有一个情绪输出近乎静默的成员。
然后,苏扰来了。
她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样子,单肩挎着书包,脚步带着点不经心的节奏。
当她走近时,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雨后泥土清新和冷冽金属锐利的气息,再次如影随形地包裹了我。
但与第一次在楼梯间那种极具攻击性的、混乱的暗紫色漩涡不同,也与后来走廊上那种刻意的收敛不同,今天的她,情绪场呈现出一种相对稳定的、偏冷的深蓝色,像一片午夜空旷的海域,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蕴藏着难以测度的暗流。
那些曾经活跃的、代表不甘与愤怒的金色碎光也收敛了许多,如同沉入深海的星星,只在偶尔的思绪波动时,才闪烁一下微弱的光芒。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到长桌另一端,与我呈对角线的最远位置坐下,然后拿出物理课本摊开,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天然的、并不针对任何人的疏离感。
“人都齐了!
咱们第四学习小组,
第一次会议,正式开始!”
周牧用他洪亮的嗓门宣布,试图打破这微妙的寂静,他周身的橙红色热情几乎要实体化
“先从哪科开始?物理还是数学?”
“物理吧”
陈静小声提议,
声音细弱得像蚊蚋。
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想尽快进入可以隐藏自我的“学习”状态。
苏扰不置可否地翻着书页,深蓝色的情绪场没有明显波动。
小组学习就在这种各怀心事的氛围中开始了。周牧是当然的主提问者,他的情绪是单一而炽热的橙红色,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不时抛出问题,时而为自己的一点小发现而雀跃。
陈静是安静的聆听者,偶尔在小声确认或补充时,散发出淡蓝色的、怯懦的光晕。
我则扮演着移动的解题库角色,力求言简意赅,将自己的情绪场压缩到最小,如同宇宙中收敛了所有光线的黑洞,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能量溢出。
而苏扰,
是这片情绪图景中最特别的存在。
她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中性笔,笔杆在她纤细的指间灵活地翻滚,
目光落在书本上,却似乎没有焦点。
她那深蓝色的情绪场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的我们温和地隔开。
只有当周牧提出一个特别刁钻的问题
或者我的解答触及某个她可能也思考过的关键点时,我才能感觉到,那片深蓝色的海面会微微荡漾
泛起一丝极细微的、代表专注与思考的银白色波纹,像月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
这种近乎“静止”的状态,比我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要好得多。
至少,她没有主动释放任何具有攻击性或强烈干扰性的情绪频谱。
我就像是一个观察员,在安全距离外,谨慎地观察着一头收拢了翅膀和利爪的美丽猛兽,虽然本能依旧警惕,但暂时没有感受到直接的威胁。
我甚至开始尝试进行更精细的“情绪光谱分析”,将这视为一种极端环境下的生存技能训练。
我注意到,当讨论到基础的力学部分
特别是那些公式化的计算时,她的情绪场毫无波澜,深蓝色像凝固的万载寒冰,透露出明显的厌倦。
但当话题转到需要空间想象力的电学,尤其是涉及到电磁感应、磁场变化这些抽象概念时,她那片深蓝色的海面下,会隐约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的暗红色
如同海底火山即将喷发前的征兆,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的频率会加快,留下些杂乱无章的线段。
而偶尔,当周牧完全跑题,说起某个老师的口头禅或是校园趣闻时,
那深蓝色屏障的边缘,会短暂地融入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黄色,
表示她并非完全隔绝于周围的氛围,只是参与度极低。
这些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光谱变化,像一套复杂的密码,等待着我去破译。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探针,轻轻戳破了我将她完全“病原体”化的、僵化的认知外壳。苏扰并非总是那个情绪强烈外放、不可控的风暴。她也有平静、困惑,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也存在薄弱环节?
“这道题,谁有思路?
关于导体棒切割磁感线的,还要判断电流方向和安培力……”
周牧指着一道综合应用题,那正是电磁感应的难点,他挠着头,橙红色的情绪场里掺杂进了一丝代表困惑的灰蓝色。
陈静也轻轻摇头,淡灰色的气场更缩紧了一些。
我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接过问题,却敏锐地捕捉到斜对面传来的一丝异常波动。
苏扰支着下巴的手放了下来,无意识转动的中性笔也停了。
她周身的深蓝色海面下,那丝代表焦躁的暗红色变得明显了些,几乎要透出“海面”。
她的视线聚焦在那道题上,嘴唇微微抿起,是一种遇到难题时下意识的反应。
她在为难。她对这部分抽象物理图像的理解,似乎遇到了障碍。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险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如果我现在,不是以“解题机器”的身份,而是用一种更……中性、更不具有威胁性的方式,尝试去“帮助”她理解呢?
就像……就像上次在图书馆,
我对那个陌生女孩所做的那样。这次互动的结果会是什么?
是引发她领域被侵犯的警惕和排斥,还是……
这无疑是一次比单纯观察更危险的实验。
但“情绪共存实验”的本意,不就是主动去探索、去建立与不同情绪形态的安全互动模式吗?总是被动防御,永远无法真正“共存”。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忐忑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客观,不带有任何个人情绪色彩,像是在陈述一个公认的自然法则
“这道题的关键在于理解‘阻碍’这个词。
楞次定律的核心是‘来拒去留’,感应电流的磁场方向,总是要阻碍引起它的那个磁通量的变化。”
我说得很慢,条理清晰,目光没有刻意地投向苏扰,而是落在试题的图示上
用手指虚点着:“比如这里,导体棒向右运动,导致穿过回路的磁通量增加,
那么感应电流产生的磁场方向,就要反过来,阻碍这个‘增加’,所以应该是指向纸里的……”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我将一部分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苏扰的情绪场上。
我能感觉到,最初那丝暗红色的焦躁感,在我开始解释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那片深蓝色的海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而光滑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代表“理解”的涟漪。
代表思考的银白色波纹变得清晰、活跃起来,像有无数细小的银鱼在海面下穿梭
她之前停滞的笔尖重新动了起来,但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跟着我的讲解
在草稿纸上勾勒着磁场方向,笔迹虽然依旧有些潦草,但已经有了明确的指向性。
没有预想中的抵触、不耐烦或是被冒犯的反应。她……在听,并且在尝试跟上思路。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微妙的、陌生的感觉悄然滋生,不像以往那种被“过敏原”侵袭的窒息感,也不完全是实验取得进展的理性欣慰,
而更像是一颗被温暖潮湿气流包裹的种子,在我心底那片长期冻结的荒原下
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颤动了一下。
我讲完了整个分析过程。
周牧猛地一拍脑袋,橙红色的情绪场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恍然大悟的兴奋:
“噢——!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阻碍’法!林析你讲得真清楚!”陈静也小声附和了一句“谢谢”,淡蓝色的光晕稳定了些。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谨慎地瞥向苏扰。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们任何人。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草稿纸上刚刚演算的过程,偶尔用笔尖修改某个箭头的方向。
她周身的深蓝色情绪场依旧是她稳定的背景色,但之前那抹泄露的暗红色焦躁已经彻底消散,被一种专注的、稳定的深蓝所取代。这种深蓝,边缘似乎还泛着一点点因为理解而带来的、极其细微的轻松感
像是持续阴霾的天空,终于透出了一小片淡淡的、模糊的亮光。
她放下了笔,依旧没有加入我们的口头交流,但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一个几乎会被错过的动作。
然而,就是这个微小到极致的信号,像一道强度恰到好处的微电流,倏然传遍我的全身。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了我——不是痛苦,不是不适,也不是纯粹的理性成功感,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暖意的轻盈感。仿佛我不仅协同解决了一道物理难题,更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极其精密的、与高能情绪体的外交接触,并且,没有引发任何冲突警报,
甚至还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极其脆弱、但确实存在的、非攻击性的连接通道?
“太棒了!
下一题,数学!”
周牧浑然未觉刚才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却可能意义深远的情緖互动,兴致勃勃地翻开了数学练习册。
接下来的小组学习时间,在这种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平稳状态中进行。
我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苏扰那深蓝色情绪场的存在,它像一种恒定的背景辐射,持续笼罩着我的感知领域。但奇怪的是,它不再让我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我甚至开始逐渐适应这种程度的“辐射”强度,就像身体逐渐适应了某个特定环境的湿度与气压。
我们之间依旧没有直接的对话,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张力,似乎悄然缓解了。
活动结束时,夕阳已经将图书馆的窗框染成了暖金色。
大家开始收拾书包。
周牧约着去操场打球,风风火火地先跑了。陈静也小声告别,背着书包安静地离开。
转眼间,长桌旁又只剩下我和苏扰。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任何一次相处时的沉默都截然不同。
少了一些令人心脏紧缩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多了一丝……难以精准定义的、微妙的平静。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共同钻研题目时那种专注的、理性的余温,混合着阳光晒暖的木头和旧书的气味。
苏扰拉上书包拉链,发出清晰的“呲啦”声。她站起身,动作间似乎有片刻的犹豫,然后,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没有任何遮挡地、越过长长的桌面,看向我。
她的眼睛很亮,瞳仁是浓郁的黑色,在此刻暖色调的光线下,像两潭沉静的深水。
此刻,那深蓝色的情绪场清晰地倒映在她眼底,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未经掩饰的、纯粹的好奇?
“喂,”她开口,声音比平时在教室里听到的要低一些,少了几分惯有的棱角和戏谑,多了点平铺直叙的意味,“刚才那道题……谢了。”
说完,甚至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她便转过身,拎起书包,步伐干脆地走出了图书馆阅览区。
背影依旧带着那股特有的、不管不顾的洒脱劲儿,但在夕阳的勾勒下,那背影似乎……少了一些尖锐的排斥感,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柔和。
我独自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本划满了公式的物理书。
心脏再次不争气地、剧烈地鼓动起来,撞击着胸腔。这一次,却分明不是因为恐惧或焦虑。
她说……谢谢?
那个在我认知图谱里,一直与“混乱”、“危险”、“病原体”、“不可控的风暴”这些词汇紧密关联的苏扰,亲口对我说了“谢谢”?
我站在原地,图书馆顶灯柔和的光线洒下来,周围是浩瀚书海带来的静谧。
我感受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异常活跃、节奏失序的心脏,以及周身那种奇异的、混合着轻快、茫然和一丝隐隐悸动的复杂感觉。
这绝对不是我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过敏反应。
这种陌生的感觉……似乎并不坏。
甚至,隐隐约约地,让人觉得……有点好。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摊开的草稿纸上
那里,有她刚才演算时留下的、略显潦草的字迹和受力分析图,与我自己工整的笔迹交错在一起,像是两条原本平行流淌的、不同性质的溪流,在某个特定的问题上,短暂地汇合,共同冲开了解题的闸门,然后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流淌而去。
我的“情绪共存实验记录”,似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有积极色彩的样本数据。
我拿出那个笔记本,在崭新的一页上郑重地写下:
实验记录更新:
日期:X月X日
事件:学习小组首次活动。
观测样本(苏扰)状态:情绪场主体呈稳定深蓝色,伴有间歇性思考银光及短暂放松暖意。
对特定知识难点表现出焦躁暗红信号。
宿主互动模式:尝试进行中性、非侵入性知识讲解。
互动结果:样本未出现排斥或攻击性反应,并出现明确正向反馈(语言道谢)。
宿主产生非过敏性生理反应(心悸、暖意、轻松感),暂定义为“积极共鸣”现象。
阶段性结论:在特定情境下(以理性、目标导向的合作为主,非情绪化对抗),与高能情绪体实现良性互动并初步建立非攻击性连接存在可能性。
共存模式可行性得到初步验证,需进一步扩大实验样本与场景。
合上笔记本,将其小心收好,我背起书包,走出图书馆。
深秋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让人格外清醒。
天空是渐变的橘红色,温暖而辽阔。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不再是各种混乱、尖锐的情绪信息素,而是秋天傍晚特有的、干净而清冽的味道,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的桂花香。
也许,与情绪共存,并不意味着要筑起更高的墙,或者强迫自己变得麻木不仁。
也许,它更像是一种学习,学习一门全新的语言,去解读那些曾经仅仅被视为噪音和威胁的、复杂的色彩与频率。
去尝试理解,在看似危险莫测的风暴眼中央,也可能存在一片值得探索的、平静而深邃的海域。
而学习与名为“苏扰”的这片海域共存的第一步,或许是先停止将她简单定义为“病原体”,
而是开始尝试……真正地、不带预设偏见地去观察和理解这片海本身的律动与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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