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帝驾崩的消息,终究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封锁不住。翌日清晨,宫中丧钟长鸣,九响之后,余音哀哀,如同泣血,在帝都上空层层回荡,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顷刻间,满城缟素,哭声震天而起,真假难辨的悲恸如同瘟疫般弥漫在每一条街巷,将那盛夏的燥热都染上了一层凄惶的寒意。
然而,在这片看似统一、实则各怀鬼胎的哀戚之下,权力的暗流以惊人的速度汹涌澎湃,如同冰面下的急湍,随时准备破冰而出。楚国公府,彻夜未熄的灯火下,楚怀瑾与他的心腹幕僚,以及匆匆赶来的李太傅、王尚书,正进行着决定帝国命运的密议。香炉里上好的沉水香氤氲出安宁的假象,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躁动与野心。
“消息确认了?”楚怀瑾捻着手中那串油光水亮的佛珠,眼神锐利如鹰,不见半分属于臣子的悲色,只有属于猎手的冷静。
“千真万确。”李太傅李翰抚着花白的长须,面色沉痛,眼中却精光闪烁,如同暗夜里的磷火,“宫中眼线来报,陛下临终前,只召见了瑞王一人,密谈近一个时辰。高公公被屏退在外,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瑞王出宫时,神色虽悲戚,却异常平静,这,不合常理。” 他刻意加重了“不合常理”四字,意在挑起更多猜忌。
王尚书王允搓着手,低声道:“国公,太傅,如今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子年幼,正当我等老臣尽心辅佐之时。只是……瑞王那边,终究是根刺,还有靖安王手握重兵在外,恐不会轻易就范啊。” 他话语间透着谨慎,既想攀附,又怕风险。
楚怀瑾冷哼一声,佛珠在指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左丘涟玓?一个黄口小儿,仗着陛下生前几分宠爱,读过几本兵书政论,便真以为能窥伺神器、搅动风云了?至于左丘明澈,边关不稳,蛮族蠢蠢欲动,他岂敢轻易擅离?即便他日回来,京城大局已定,天子印玺在手,他又能如何?关键是……”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李、王二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要快!要在靖安王回京之前,在左丘涟玓那小子反应过来、狗急跳墙之前,将名分大义,牢牢抓在我们手中!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李翰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老谋深算状:“国公所言极是。‘国赖长君’虽不适用,然‘主少国疑’,正需太后垂帘,重臣辅政,以安天下之心,此乃祖制亦有成例。明日大殓,百官齐聚,便是最好时机。需联络各方,共同上奏,造成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之势,届时,即便有零星杂音,也难成气候。”
“百官之事,有劳太傅运筹。”楚怀瑾看向李翰,将清流舆论的重担交付,随即又对王允道,“王尚书,京畿卫戍及宫中禁军,还需你那边多加打点,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羽林卫,楚澜那里,我会亲自交代,但粮饷后勤,乃至……必要的稿赏,需得及时足量。” 这话已是**裸的利益捆绑。
“下官明白,定当办妥。”王允连忙躬身应下,眼中闪过一丝对权势的贪婪。
“至于瑞王……”楚怀瑾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与轻蔑,“暂且让他多跪几日灵吧。派人‘保护好’瑞王府,一应人等,无令不得随意出入,便是只苍蝇,也不许胡乱飞出去。还有那个虞景遥,” 他语气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商贾贱籍,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攀附亲王,插手朝政,妄图以铜臭玷污清流?找机会,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有些高枝,不是他能攀的,有些浑水,蹚了,是要淹死人的!”
就在楚家紧锣密鼓、志在必得地布局之时,瑞王府内,一片素白,哀声低回。左丘涟玓正跪于临时设置的小灵堂前,为皇兄守灵。他一身粗麻孝服,更显得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面容隐藏在宽大孝帽的阴影下,无人能窥见其下是何种神情,唯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透露出极致的隐忍。
虞景遥同样一身素服,立于灵堂角落,看似在沉默地协助打理丧仪,实则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将各方前来吊唁官员的细微动静、眼神交汇尽收眼底。他注意到,楚、李、王三派的官员大多神色匆匆,虽也面露悲戚,但那悲戚底下,眼神交换频繁,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急切与蠢动。而与瑞王府亲近或尚保持中立的官员,如礼部尚书周正元、御史中丞郑泊等,则大多面带忧色,神情凝重,在与左丘涟玓目光接触时,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无奈。
“王爷,”趁着一次上前添换香烛的间隙,虞景遥极低的声音,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左丘涟玓耳中,“楚家的人在灵堂外布了至少三处眼线,我们府外几条街巷,也被不明身份的人轮番监视了。刚收到‘墨尘’先生通过香料铺子传来的消息,楚怀瑾、李翰、王允昨夜密会至天明,内容不详,但散席时,王允是笑着走的。另外,我们的一支从南边回来的商队,在城外三十里处的运河码头被漕运司的人以查验贡品为名强行扣下了,虽未明说,但时机巧合,应是冲着我们来的,意在试探,也是警告。”
左丘涟玓捻着手中那柱清香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青烟袅袅上升,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他声音平静无波,同样低不可闻:“知道了。让他们盯,让他们看。商队之事,暂按兵不动,损失些货物无妨,人安全撤出即可。告诉下面的人,近来都收敛些,非必要,少与府外联络。‘暗影’有进一步消息吗?”
“有。楚澜今日已频繁出入羽林卫大营,似在调整布防。李翰的几个得意门生,正在士林官员中四处串联,言语间皆鼓吹‘太后垂帘,重臣辅政乃稳定朝局之不二法门’。王允则派了心腹,以核查丧仪用度为名,暗中盘查了京城几大官仓和银库的库存记录,意图不明,但恐对王爷日后不利。”虞景遥快速而清晰地禀报,每一个字都关乎生死。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只是将那柱香稳稳插入香炉,动作庄重而沉静,仿佛外间的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他知道,楚家已经开始动手了,而且动作很快,很狠,很全面。封锁消息、监视举动、营造舆论、经济打压……步步紧逼,招招致命,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这灵堂,看似是哀悼之所,实则已是无形战场的前沿。
跪灵至深夜,月华凄冷,映得满府缟素更添鬼气。左丘涟玓才在尤可和虞景遥的再三劝说下,回到澄心斋稍作休息。他屏退左右,只留虞景遥一人在室内。
烛光下,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白瓷,仿佛一触即碎,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冷静到极致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后,反而抛弃所有侥幸、彻底释放的决绝与锋芒。“景遥,我们时间不多了。”他摊开一张早已熟记于心的帝都简图,指尖在上面几个关键位置缓缓划过——皇宫大内、楚国公府、京畿各军营地、漕运枢纽、以及几处关系民生命脉的重要官仓。指尖所过之处,仿佛有无形的硝烟弥漫开来。
“楚家欲行废立,必先掌控宫禁与京城防务,挟天子以令诸侯。羽林卫是关键,楚澜是其嫡系,但楚怀瑾生性多疑,刚愎自用,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侄子。所以,他必定还会拉拢或控制其他军营将领,如巡防营、甚至是……守卫皇陵的翊卫。”左丘涟玓冷静分析,声音如同冰泉流淌,不带一丝烟火气,“李翰掌控清议言路,会不遗余力地将我们的任何反抗污名为‘不顾大局’、‘意图不轨’、‘致使皇子受惊’的罪人,占据道德制高点。王允则试图从财源、漕运上扼住我们的咽喉,让我们动弹不得。”
他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虞景遥身上,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沉重的托付:“我们的优势在于,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暗影’是我们藏在鞘中的匕首,是你的眼睛和耳朵。你的商路,是我们流动的血脉,是出其不意的奇兵。靖安王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强的后盾,但需要时间,需要契机。”
“王爷需要我做什么?”虞景遥沉声问,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已准备好迎接一切。
左丘涟玓指尖重点点在漕运码头和那几处标注的官仓上,力道几乎要戳破纸张:“楚家若要长期掌控朝局,稳固权势,必会暗中囤积物资,尤其是粮草、军械。我要你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商路资源,在不引起他们怀疑的前提下,化整为零,尽可能多地收购市面上流通的粮食、药材、布匹,特别是……铁料!分散储存于我们之前议定的各处秘密货栈,地点只有你我知道。同时,严密监控这几处官仓的出入记录,若有异常大量、或不合规制的调动,尤其是夜间行动,立刻来报。”
“是!臣会亲自安排可靠人手,以采购商货为名,分批进行,绝不留痕。”虞景遥立刻领命。
“另外,”左丘涟玓目光锐利如刀,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想办法,在不经意间,将楚家、王家的人近期暗中与犹蒙国使臣勃格频繁接触,可能涉及违禁物资,尤其是……优质铁器和盐引交易的消息,巧妙地、看似无意地透露给李翰门下那个以‘清廉刚直、嫉恶如仇’著称的门生,那个叫赵秉言的御史。记住,要做得天衣无缝,要让他觉得自己是偶然发现了惊天秘密,是为了维护朝廷纲纪而去揭发。”
虞景遥心领神会,这是要利用清流文人最敏感的“通敌”、“资敌”神经,以及李翰与楚、王之间本就存在的微妙竞争与猜忌,在他们看似牢固的联盟中,埋下一根深不见底的毒刺。“景遥明白,定会办得滴水不漏,让那赵御史‘恰巧’拿到确凿的‘证据’。”
左丘涟玓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自己正在将虞景遥推向更危险的境地,利用他的才华,利用他的忠诚,或许……也在利用那份日益清晰、却不容于世的牵念。但此刻,身处悬崖边缘,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将手中所有能用的棋子,都推向这盘赌上一切的棋局。
“小心。”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是歉疚,或许是别的什么。
虞景遥却因这简短的二字,心头一热,仿佛所有的风险、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值得了。“王爷放心,臣自有分寸。”
左丘涟玓转身,负手望向窗外漆黑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夜空,他的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嘲讽与决绝:“明日大殓,便是图穷匕见之时。且看这帝都风云,究竟为谁而动,这万里江山,最终……鹿死谁手。”
翌日,昭宁帝大殓之礼,在一种庄严肃穆又暗流汹涌、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举行。紫宸殿前,百官依品级跪伏,哀声阵阵,如同潮水般起伏,却掩盖不住底下那躁动不安的暗涌。珠帘之后,新晋的楚太后(原皇后楚馨)一身沉重孝服,以帕掩面,低低啜泣,姿态柔弱无助,然而那偶尔从素白指缝间流露出的目光,却带着与年龄和情境截然不符的冷静与深沉的算计,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等待着收网的时刻。
左丘涟玓跪在宗室最前列,身姿依旧挺拔如孤峰,宽大的孝帽将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下,令人窥探不出一丝情绪,唯有一股冰封般的、生人勿近的气息笼罩周身。唯有离他极近、同样跪在一旁的虞景遥,能感受到那敛在宽大袖袍之中、紧握成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的双手,以及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正在沸腾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愤怒与悲凉。
繁琐的礼仪一项项进行,终于到了尾声。就在百官以为将依序退出、稍作喘息之际,李太傅李翰突然手持玉笏,越众而出,步履沉稳,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殿内低回的哀乐与啜泣:“太后,诸位同僚!”他面色沉痛,目光却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陛下龙驭上宾,山河同悲,举国哀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不可一刻无主!此乃江山稳固之根本,天下安定之基石!皇子虽年幼,然乃先帝嫡出血脉,名分早定,天命所归,正当承继大统,以安天下臣民之心!然皇子冲龄,难理万机,值此国丧维艰之际,臣等泣血恳请太后,为江山社稷计,为列祖列宗业,垂帘听政,稳定朝纲!并请太后钦点德高望重、忠心体国之臣,辅佐幼帝,共渡时艰,再造太平!”
他话音未落,如同早已约定好的信号,身后楚派、李派以及部分被威逼利诱拉拢的王派、宗室官员,立刻齐声附和,声浪陡然高涨,几乎要掀翻殿顶:“臣等附议!请太后垂帘!请太后定夺辅政大臣!此乃众望所归!” 声势浩大,仿佛已成定局。
楚太后在珠帘后似是悲恸难抑,肩头微微耸动,哽咽道:“先帝……先帝骤然离世,哀家心乱如麻,痛不欲生……皇子年幼,哀家一介深宫妇人,见识浅薄,如何……如何能当此擎天重任……只怕……只怕有负先帝所托,有负天下臣民之望……” 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却更显得那“垂帘”是迫于无奈、顺应“民意”之举。
“太后!”楚怀瑾适时出列,声音沉痛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他躬身道,语气不容反驳,“正因主少国疑,时局维艰,内忧外患并存,才更需要太后您母仪天下,以镇人心!此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臣等不才,愿竭尽驽钝,肝脑涂地,辅佐太后与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一番话,将自己置于忠臣孝子的位置,将“垂帘听政”粉饰得冠冕堂皇。
这一唱一和,默契十足,几乎就要将这“太后垂帘,楚李辅政”的局面强行板上钉钉。一些中立官员面露犹豫与愤懑,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跪在前方、从始至终如同冰山般沉默的左丘涟玓,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礼部尚书周正元,终究是按捺不住胸中那口浩然正气,挣扎着出列,他虽然年迈,声音却带着一股不屈的铮铮之音,响彻大殿:“太后!太傅!国公!先帝大行未久,灵柩尚停于此,音容犹在眼前!立储继位,关乎国本,乃朝廷第一等大事!按祖制,当由宗室亲王、文武重臣于大丧之后,于太庙共议,禀明祖宗,岂可……岂可如此仓促,于灵前便行定论?此非礼也!非制也!况且,瑞王殿下乃先帝胞弟,至亲至贵,于情于理,于祖宗法度,亦当参与议定,岂能置若罔闻?!”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直指程序不合礼法,试图挽狂澜于既倒。
周正元的话,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楚怀瑾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厉色一闪,正要开口厉声驳斥,将这不懂事的老朽压下去。
变故陡生!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色惊慌失措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大殿,扑倒在御阶之下,尖着嗓子,带着哭腔喊道:“太后!国公爷!不、不好了!皇子殿下……殿下他听闻殿前争执,受惊过度,吐、吐了一口血,昏……昏厥过去了!太医……太医正在抢救!”
这一下,如同冷水猛地泼入滚油之中,瞬间炸开,殿内顿时一片哗然与混乱!皇子吐血昏厥!这还了得!
楚太后立刻“悲呼”一声,声音凄厉,整个人像是要晕厥过去(自然是早有准备),被左右女官慌忙扶住。殿内乱作一团。
楚怀瑾趁机勃然作色,猛地转身,指着面色铁青、浑身发抖的周正元,又似是指向所有可能持异议的、包括沉默的左丘涟玓在内的宗室大臣,厉声喝道,声如雷霆:“看看!看看!皆是因尔等在此灵前争执不休,心怀叵测,致使皇子受惊,龙体欠安!尔等还要争到几时?莫非真要逼死皇子,动摇国本,让先帝在天之灵不得安宁,让我大昭基业毁于一旦吗?!尔等是何居心?!”
这顶“逼死皇子”、“动摇国本”、“居心叵测”的弥天大帽子扣下来,沉重得几乎能将人压垮。周正元气得面色煞白,胡须乱颤,指着楚怀瑾,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气血攻心,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其他原本还想仗义执言的官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楚怀瑾凌厉的气势所慑,纷纷噤若寒蝉,低下头去。
就在这混乱与压抑达到顶点的时刻,左丘涟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孝帽的阴影下,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历经万载寒冰淬炼而成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与死寂,直刺珠帘之后那“悲痛欲绝”的楚太后,直刺御阶之下那“义正辞严”的楚怀瑾,扫过沉默不语的李翰,扫过眼神闪烁的王允。他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愤怒,没有激烈的争辩,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欠奉。只是用一种极其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冰冷刺骨、更令人心底发寒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两个字:
“够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镇压一切的魔力,如同冰水泼下,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与混乱。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惊疑、恐惧、或是复杂的期待,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左丘涟玓缓缓站起身,无视周围那些各异的目光——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担忧的、恐惧的。他转身,对着昭宁帝那肃穆的、仿佛凝视着这一切的灵柩,撩起衣摆,深深地、庄重无比地行了三叩首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与一个时代做最后的、绝望的告别,又像是在积蓄着某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然后,他站起身,目光最后一次扫过楚怀瑾、李翰、王允那写满野心与算计的脸,最后定格在那晃动的珠帘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斩断一切的决绝:“皇兄尸骨未寒,灵前逼宫,尔等……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那满殿的死寂与各异的目光,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仿佛踏着某种无声的鼓点,走出了紫宸殿。殿外炽烈的阳光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那素白的孝服在光晕中模糊,如同一个即将燃尽的幻影,孤绝,挺拔,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仿佛一柄已然出鞘、饮血方归的利剑,暂时敛去了锋芒,却更显森然。
他没有争。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与精心设计的阴谋面前,此刻的任何争辩与反抗,都毫无意义,只会授人以柄,徒增伤亡,甚至可能引来即刻的杀身之祸。楚家已然完全掌控了局面,强行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选择了退。但这退,不是屈服,不是认命,而是猛兽捕食前的蛰伏,是为了积蓄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是为了将来,更彻底、更血腥地……清算!这口气,他咽下了,但这笔账,他刻在了骨头上。
虞景遥紧随其后,快步走出大殿,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看着前方那在烈日下仿佛独自燃烧着无声火焰、却又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刀割般的痛楚,与更加坚定、至死不渝的追随之意。他知道,左丘涟玓此刻的隐忍与退让,比任何激烈的、玉石俱焚的反抗,都需要更大的勇气、更坚韧的意志、与更深的智慧。
当夜,宫中传出消息,经过太医全力救治,皇子“病情”趋于稳定。旋即,楚太后以辅政之名,颁布第一道“懿旨”,公告天下:皇子左丘泓将于三日后,于昭宁帝灵前正式继位,改元“承熙”,意寓承载先帝遗志,开启熙盛之世。并由太后垂帘听政,总揽朝纲;特命楚国公、李太傅、王尚书等重臣辅国,共商机要。
消息传到被无形封锁的瑞王府时,左丘涟玓正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沉沉迷茫的夜幕,手中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盆虞景遥所赠、如今在暗夜里更显青翠苍劲、仿佛凝聚了所有生命力的岩松。虞景遥默默走到他身后,将一件厚实的外袍,轻轻披在他看似单薄、实则蕴藏着火山般力量的肩头。
“他们……开始了。”左丘涟玓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却比窗外的夜风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嘲讽命运的冰冷。
“是。”虞景遥应道,声音沉稳如磐石,带着与他共同面对一切的坚定,“我们,也该开始了。”
左丘涟玓缓缓转过身,看向虞景遥。黑暗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足以燎原焚天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之后,反而彻底挣脱所有束缚、释放出的、冷静到极致的疯狂与睥睨天下的野心。
“皇兄,”他对着皇宫的方向,轻声低语,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最郑重的血誓,刻入骨髓,融入神魂,“这左丘的江山,我会一寸一寸,替你夺回来。所有魑魅魍魉,我会一个一个,清理干净。这‘承熙’的年号……”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如同死神的微笑,“注定……只是一个短暂而可笑的笑话。”
昭宁时代,在这一夜,彻底落下帷幕,葬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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