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蔡霈休心底不能说无一丝怨怒,自己已允诺戚前辈要将人平安带回,如今人去了南疆,这叫她如何是好?
可两人间到底需有一人做决断,阿熙既已先狠了心,她要再追去,又是什么道理?想到这,蔡霈休无奈吐气,默默翻身下马,转问宋寄悦:“兴州城已破,现下宋姐姐可想好去处?”
察出她心境变化,宋寄悦思了又思,最终叹道:“我想先找到宋寄言,她遇事易使气,只怕现在心里难受得紧。你若担忧钟柳函,执意要去南疆,我们也拦不住,一些事总要说清。”
蔡霈休点点头,道:“我不去南疆,我想回家一趟。”此话却与所想不同,宋寄悦愣道:“你当真能放心?再者朝廷那边会放你回去?”
“我俩要时时在一起,总归互为牵绊,许多事便也办不成了。”蔡霈休一笑,抚着马身,幽幽说道,“从前我忧心太多,只要和阿熙在一块,便忍不住全心全神放她身上,想着自己到底大她几岁,一应事宜也该为她办好,却从未认真想过这些可是她想要的。”
忆起钟柳函几次欲言未言,蔡霈休心中懊悔,她平日待事都会深想几分,为何偏在这件事上没有多去考虑?
此言一出,宋寄悦猛然怔住,不禁反求诸己,却觉为宋寄言做得太少,说着要待她好,可到如今都未真正践约,想当然地去说去做,始终未能让人开怀。当日她负气离去,宋寄言这两年又过得如何?这般细想,宋寄悦内心顿觉酸涩难明,一时无话。
眼见两人陷于各自思绪,五觉心中不免沉落,念起无觉方丈与寺中师兄弟,未曾想自己在外已过两年有余,心道:“她二人还有可思可念的人,便是短暂分离,也有再见之时,我此生却怕是回不去了。”这般一想,升出许多委屈,几要落下眼泪。
过了多时,却是蔡霈休轻轻一叹,道:“便在此分别罢。”宋寄悦一惊,观蔡霈休神色,并无别意,点头道:“好,你回苏家需得北上,我要往东进兴州寻宋寄言,就在此地别过。五觉,我们走。”
事情来得突然,五觉还神之时,宋寄悦已大步走出,忙朝蔡霈休合十一拜,急去追赶。待跟上宋寄悦,五觉抬首瞧她侧颜,便见其眉头紧锁,目光冷冷盯着前方,当即压下话语,只顾垂头赶路。
宋寄悦脚下带风,一口气行出十里,见不远处就是官道,步伐缓下,站定不动。五觉一路颇为踌躇,此时停住,向后一望,早已没有蔡霈休身影,忍不住问道:“宋施主,我们就这么走了,蔡施主会不会追去南疆?”
“去不去是她自个的事,倒是把你连累。”宋寄悦叹了口气,见五觉摇头,便道,“我与她生什么气,我既应了钟柳函的约,合该承担后果,你不知内情,平白卷入风波。”见她神情缓和,五觉问道:“那可要回去找蔡施主?”
宋寄悦道:“不了,当初我临时起意去齐云山,一是忧心路途遥远,恐她二人遇事难以应对,再则是为躲避宋寄言而使的权宜之计。只是到底高估了自身,以为有心就能做到,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随波逐流。”
姜衡一行找来之际,宋寄悦本也不愿钟柳函独自赴险,未料她一番话叫自己再难开口。那时钟柳函问她:“人之一生多久是一生?”她只觉人生是未知的一生,然钟柳函却笑道:“从前我以为二十年是一生,如今也许三年五年便是一生。宋姐姐,我不怕死,我只怕心中还有未尽之事。”
这要她如何说出劝阻之言?宋寄悦几步走上官道,忽问道:“五觉你说多久是一生?”五觉先是一愣,两人对话他也听进耳中,立时反应过来,摇头道:“小僧从未想过,佛语有言,‘生不足喜,死不足惧,生死乃一如也。’若要以时刻量度,就是无穷尽。”
宋寄悦道:“那你呢,你怎么认为?”无觉皱眉深想,随即苦脸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若是自己在乎之人的生死,如何能不欣喜悲痛?宋施主,或许小僧不适合做和尚。”
宋寄悦一顿,回头看他:“没有适不适合,只有你愿不愿。”随后两人又走了一阵,五觉似想了许久,细声道:“小僧想学医,像钟施主一般治病救人。”宋寄悦并未接话,再过不久就能看见兴州。
蔡霈休伫立半晌,牵马寻一条野径缓步向北,她心下有事,捡路便走,倒不在意其他。如此行了不知多少里,一束红光射入眼中,蔡霈休恍然抬首,方知自己行在田埂之上,周身是大片水田。
此刻夕阳西下,天际霞云由红到橙再到紫,依次排布融会,奇丽烂漫。芒种已过,夏至将近,田间却是荼蓼肆虐,许多良田尚未栽种秧苗,右前方围有一小池塘,光照之下,微波剪金。
时下战乱,此处仍在兴州地界,附近的村民应都逃离。蔡霈休望着水田出了会儿神,待马吃完草,日头已落一半,忙沿路再往北去,出得密林,果见前方有一处村落。
入村时天已擦黑,村中不见一点灯火,许是地处偏僻,竟未现洗劫景象,蔡霈休粗略巡过一遍,多数村民家中挂锁,却不好擅自入屋,遂将马栓进棚中,在旁又铺层干草,以来歇足。
躺在干草堆中,侧望天上疏星朗月,暗叹一日之间能生出这许多变化,此次回去见过母亲,她大抵还是要走一走南疆。念头才生,蔡霈休忙又止下,恨道:“人家都已不辞而别,若就这般追去,岂不让人看低?”
胡思乱想许久,到底担忧占据上风,眼眶渐渐泛起湿意,南疆她还未曾去过,地势险峻不说,还有毒派之流,若是一个不慎……蔡霈休不再细想,重重一叹,闭眼睡下。
夜半之时,忽听得马蹄声,蔡霈休一人在外从不敢睡熟,当即惊醒跃起,几步踏上草棚,循声望去,但见两队人马自东而来。蔡霈休心头一紧,纵身跳下,蹑足上到另一处高的屋脊,蹲身仔细瞧看,人马行近,身上穿戴的是习国甲胄。
兴州已遭占领,这支一百人的队伍,何以从那方过来?蔡霈休再一瞧,便见人人穿戴齐整,未见颓势,不似流兵。思索间,队伍已至村口,灭掉几束火把,未再前进,而后便有十五人出队,五人为一伍,分了三伍进村。
那进村的十五人各自奔散,拿刀劈开挂锁,径入屋中搜寻,想是未见活人,很快出屋在旁做了标志,转去下一屋探查。
蔡霈休见状不禁皱眉,只觉这队人要真是习国兵将,哪能如此对待本国百姓私产,忽听前方哐当声响,竟是在那十五人搜寻屋舍后,队内又遣二十五人进入做过标志的屋内一番打砸,陆续搬出不少米面器物,俱堆放在村内坝上。
眼见有两人往身下屋舍走来,蔡霈休俯身不动,两人走近却未进屋,转脚绕到院墙左侧暗处,窸窣一阵,紧接着传出水声,就听一人长舒口气后低骂道:“冲锋冒死的活都叫我们弟兄干了,捡便宜的好事都是他张诚的兵。”
另一人则嬉笑道:“你这死样,我还不懂你,嘴上骂的狠,一说搜屋子,还不是冲在前头,那屋内要有点好的不都进了你口袋?”前一人啧道:“这破烂荒村能有什么好的,就那几个子都不够老子喝几顿。”另一人道:“行了行了,等搜完附近几个村子,回城我们多喝两杯,那伍长盯得紧,要不是我说来放水,哪能让你在这歇口气?”
话音才落,蔡霈休就见又有一人走来,低喝道:“撒个野尿这么久,是被尿淹死了吗?还不赶紧过来搜屋,要让我抓着你们躲懒,全都吃不了兜着走。”两人闻声忙系带走出,因这家围了院墙,是以一同进院搜寻。
蔡霈休但听那二人明显操的南方口音,而后一人应是他们所说的伍长,说的却是京都话,心中疑惑更重,见两人劈锁走进正屋,当下快步钻入,背身将门合拢。
一人尚在堂屋举着瓷瓶察看,听得声响,话未出口,即被一剑毙命。蔡霈休伸手如电,接下将坠瓷瓶,另一人正从侧屋步出,压声喜道:“这家果真大户,留下不少钱宝,你我各藏一些在鞋裤中,够花一阵子……”话声戛然而止,一只手掐在脖间。
“大侠饶命。”那人见其动作迅猛,眨眼就近身前,登时举手讨饶。
蔡霈休冷声问道:“外头都是哪国的兵?”那人闻其声,神色略松,道:“女侠明鉴,那外头队将、伍长皆是新济人,小的是兴州守将张诚的兵,这些可都是他们逼我做的。”
蔡霈休点点头,放开了手,那人心中正自窃喜,方要发难,猛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投敌叛国,盗掠百姓财物,该杀。”甩落剑上血迹,蔡霈休走至院中,她本欲转去逐一除掉其余人等,忽见东侧现出火光,就听院外有人急喊:“敌袭,贼兵杀来了!”
蔡霈休推开半掩院门,就听脚步杂沓,墙上映出闪动身影,东方隐约有铁器交接之声。等赶到村外,两方人马已掐作一团,而突袭的另一方队伍举的却是新济军旗,显然还是有备而来,多持短柄长刀,一群人几下穿过枪阵,近身挥砍。
忽听先一方队中有人朗声道:“换刀,结小铜花阵。”话音一落,几十人立枪在地,抽出腰间大刀,举盾向前逼近,剩余人长枪在手,紧随其后。
蔡霈休循声望去,不禁眉头一皱,那出声之人竟是当日南安城外,与陆行松对战的小将。经此一声喊,队伍中,六人聚为一阵,铁盾大刀在前后,长枪列在两侧,攻守得宜,渐退往村中坝子。
那坝子呈四方状,离地约一丈高,若占领此地势,必能扭转战局。蔡霈休避开两方兵卒,寻了处屋檐上去,果见结阵队伍一上坝子,那小将即喝道:“长枪列前,刀盾在侧。”长枪顿如猛虎下山,刺死正欲上来的兵卒。
那突袭队伍人数上虽处劣势,然而个个都是使刀好手,以一抵五不在话下,不想那小将领兵有度,此时又得地利,饶敌方个人再强横,也不抵众兵之力。
蔡霈休只知先一方队伍是敌非我,而另一方又举新济旗帜,眼下双方皆有伤亡,决心等到最后再现身杀敌。
但瞧突袭队伍几次强攻不下,渐有退意,那小将站在坝上,出声笑道:“沙天帮一群水耗子,上了岸还不是任人拿捏。”却因这沙天帮几日以来常与之纠缠,大军多次渡江不得,暗生许多仇怨。
下方队伍中一人走出,以袖擦去刀上血迹,啐道:“今夜要大当家亲临,定杀得你们这群狗贼屁滚尿流。”蔡霈休一惊,听出是段有财声音。
“说得好。”那小将握剑上前两步,“要引出你们可不容易,明日就拿你人头去给石大当家见见,看谁先屁滚尿流。”语罢,只听一声长哨,从暗处蹿出二十余人,扣上弓弩机弦,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将人射成筛子。
沙天帮众人脸色大变,那小将微笑道:“听闻你们都是穷苦出身,何必为吴家这等叛国乱贼做事,若归顺我军,日后也可谋得一官半职,福延子孙。”
段有财举刀喝道:“新济贼寇侵我国土,屠戮我国百姓,我之躯体,何足道哉!誓不做叛国奴!”沙天帮众人听得此话,顿生无边豪气,纷纷举刀叫道:“誓不做叛国奴!”
那小将面露怒色,冷哼一声,便欲下令放箭,不料一声炸响,就见数名持弩兵卒飞出几丈,血流一地,惨叫连连。两方人尚自愣神,黑暗中银电乱闪,新济兵卒接连倒地,毙命当场。
蔡霈休手中只得这一颗雷珠,此处离兴州不足百里,唯恐引来周边新济军队,当先杀完剩余弩兵,扬声道:“走。”
段有财见是熟识,先一愣神,忙脸上带笑,即指挥帮众往村外遁走。
那小将眼见沙天帮众人逃离,发喊命手下兵卒追赶,不想蔡霈休有意缀后,见新济军逼近,掷瓦片在地,新济兵方才见识到雷珠威力,猛听一声脆响,吓得脸色惨白,忙往后躲,这般两下,蔡霈休已退至村外。
段有财驾马静立,始终注视村里方向,见蔡霈休出来,俯身一掌打在另一匹马屁股上,喊道:“君侯,快上马。”马儿吃痛奔腾而出,蔡霈休提气飞身跨上马背,新济军眼睁睁见一帮人牵走己军马匹,两三人一骑,驾马离去,心中又是不甘又是羞愤,要真追击亦是不敢,唯有目送众人消失于夜色之中。
蔡霈休随众向南狂奔数十里,耳边隐约听见翻叠水声,不知不觉间,众人已近泯愁江畔,就听有人喜道:“我看见船了。”
另一时,钟柳函缓缓起身,望着树上男子,冷然无言。唐景初早间尚在黄谷关内,得知钟柳函以为音绝治病作条件,要姜衡召他回南疆,他是常荣带入族中之人,姜衡自让常荣去黄谷关将人带来。
“师妹一直躲为兄不见,现在是打算交出玄天铁盒了?”唐景初抬脚下树,步步逼近,白眠香欲上前抵挡,却被姜衡拦下。
姜衡手一扬,一道劲风自二人之间穿过,便听她笑道:“你既已是我族之人,这位钟姑娘是我亲自请回族中的贵客,要让我见你伤她,你也不用活了。”
唐景初已从常荣那得知姜衡厉害,轻轻一笑,向其拱手道:“族长说的是,既为我族贵客,景初自然要好好招待。”
钟柳函哪听不出他话中威胁之意,只淡然道:“玄天铁盒与书阁一同被烧毁,你不能不知吧?”唐景初目光凶厉,促声恨道:“待圣坛斗法一过,拿了你,我看程忆几人愿不愿乖乖交出铁盒。”
钟柳函略微默然,忽地抬眸笑道:“不必那么麻烦,你要铁盒,也只为了那本图册。我与师兄比一次,你赢了,图册给你。”
听她唤自己师兄,唐景初眉头一拧,倒要知道她有何用意:“若你赢了呢?”钟柳函摇头笑笑:“我们就比天衍三问,我赢了,师兄还有命活?”
此话一出,唐景初神色微动,认真瞧看她片刻,冷声道:“好,就比天衍三问。”
天衍三问:生问、死问、天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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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生死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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