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柳函与宋寄悦一番对话姜衡听进耳中,未想她小小年纪有此心境,不由高看一分,见其告别二人,坦然离去,轻笑道:“张老太婆活了百年,外人传得玄乎,却还是治不好你这身寒病。”
旁人看不出来,姜衡贵为南疆族长,对气深有研究,多做留意便知钟柳函此时不过看着全然恢复,寒气虽除,但因毒入骨髓,体内早已亏损再难疗愈。
一行人已走出数里,钟柳函不觉愣住,颔首道:“不错,前辈好眼力。”未待姜衡开口,常荣率先发难:“族长,依我看此人与蔡霈休关系匪浅,只怕也是狡诈之辈,不若给她下毒,到时谅她也不敢不为秦音诊治。”
常荣这话有意说的方言,白眠香哪能不知他心思,当下急用官话道:“常师兄,从前族长未归,你既为尊长,族中诸位自当敬你几分,而今族长重掌族务,哪需你挂心音绝一事,随意处置了人。”
此话一出,钟柳函便知常荣贼心不死,势必要拿她去见唐景初,逼出玄天铁盒下落。
“胡言乱语。”常荣面色阴沉,双眼瞬时炸出几道寒芒,威不可视。
然白眠香似未察觉,将脸偏向钟柳函,又道:“若能治了师姐疯病,医派上下都将感念钟大夫大恩。”常荣还欲再言,转眼就见姜衡笑意加深,身子一个激灵,改口道:“如何处置,自然全凭族长定夺。”
姜衡道:“你们二人心里算计我都清楚,上任族长弥留之际仍盼两派重回旧好,此次比斗,我亦有挑选新任族长之意。谈照从前说话难听,现在成了哑巴,反让人舒心许多,这事我便不与你常小子计较,可若比斗出现差池,我先拿你试问。”
听到这话,常荣知姜衡已是表明姿态,当即收敛神情,快速瞥一眼白眠香,不禁怀恨在心:“谈照自重,秦音疯疯癫癫,秦素玉整颗心又扑在那疯子身上,告状之人也只会是白眠香这长舌妇。”想到这里,怒气又起,但有姜衡在场,也无法作为,只待比斗时再施杀手。
常荣却不知,姜衡出走多年,遍历各地,见识各类人物,自有一套相人手段,现下早已将他内心猜个七七八八,不过她从来不忌底下人动心思,要能成功上位,那也是一种本事。可惜医派人人耿直听话,谈照比起当年虽更为圆滑,但看来也未有做族长的意思,常荣心机有余却担不起事,痴迷虚无之物,实在难堪大任。
提到虚无之物,姜衡看向钟柳函,笑问道:“丫头,你既见了张祺英,可否与我说道说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长什么模样?”她在齐云山一待就是四年,被那小道童拒于门外,连张祺英的面都未曾见上,实为心中一憾。
钟柳函略一迟疑,当日她寒毒发作,大限将至,这南疆族长虽与张祖师有些龃龉,却也为她们说了几句好话,念及此,便道:“张祖师模样,前辈是见过的。”
姜衡微微张眼,随后皱紧双眉,不过片刻,竟是笑出声来,嘴里说了两遍原来如此,蓦地扭头面对常荣,冷冷说道:“唐景初是你召进族中,钟大夫要见人,你去把人带来。”
姜衡突然改了称呼,常荣心生疑虑却不敢怠慢,颔首道:“我这就去。”
待确认常荣离开,姜衡忙低声道:“那小道童便是张老太婆?她都一百多岁的人,竟还在乎自身形貌,为老不尊。”目中尽是轻蔑之意。钟柳函得张祺英拼命救治,又知这其中另有隐情,见她如此,不觉生出怒气:“张祖师为人光明洒落,即便前辈多有愤懑,也不该出言污蔑。”
“小丫头,她如今一百余岁,不像我们三四十这般。”姜衡指了指自己与白眠香,转手又指了身后,“常荣比我还大五岁,要保持当年颜色,你可知他杀了多少人才做到?”
钟柳函方要开口,仔细一想,反问道:“姜前辈也想长生?”姜衡笑道:“好丫头,长生于我无益,你就跟我说说。”钟柳函叹道:“只怕前辈不信。”姜衡奇道:“你不说我如何判断?”钟柳函道:“是代偿,替人消灾的惩罚。”姜衡一愣,许久似有所悟,拍手冷笑:“常小子钻研半生,这长生原是这个道理,看来他是求不成了。”
白眠香在旁静听,不免出声说道:“本就是痴心妄想之事,哪里能求成。”姜衡侧首看去,想她年少遭逢大劫,又在毒窟待过数日,能完身出来已是不易,遂问道:“香绝有何见解?”
此时三人尚在开阔地,未免被人碰见,正往林中行走。白眠香未料姜衡问起,沉思半晌,道:“天地造化,遵从和谐,往往执于一念,最终都不可得。钟姑娘,你的一念可是想杀了唐景初?”
天衍三问从游说得来,卫清子出生自程国卫家,卫家先人起初并非姓卫,后因为程国君主奔走各国,凭借灵思巧辩,使弱小之国在战乱时期得以站稳脚跟,从而得封“卫国智士”,赐予“卫”姓。卫家世代志于练就辩论之才,却逐渐流于形式,到卫清子父亲这一辈,更是还未开辩就需先经一遍繁文缛节,以至于族人多述而不作,难有建树。
卫清子对此十分不屑,离开卫家后一直游历各地,为学生学术研究,又将辩论化繁为简,不分场地,不论衣装,更不需焚香祭拜天地,但凡有所想法,坐地可辩。
然此辩法久之亦不过坐而论道,继由出现为取胜不择手段的诡辩,大大违了本意。是以天衍宫建成之初,卫清子又改辩法,辩前双方皆需许下誓约,辨中除不违背自身所思所想,也需将主张付诸于行,若无法施行,双方也可以此来辩驳,可谓“辩行合一,以证其心”。
唐景初为人奸猾自傲,既能毫无愧心地做出恩将仇报之事,却也不怕输了辩论而自咎失意,钟柳函又无武功,还妄想杀他,简直可笑。
见唐景初果真应了比试,白眠香眉头微皱,轻轻一叹,拿纸自顾折出朵白花,方要放走,一只手倏地伸来。姜衡拈住白花瞧看,屈指一弹,白影闪出,落到白眠香发上。
“你对这丫头,存了太多私心。”姜衡望着钟、唐二人立誓行礼,笑道,“我倒想看她如何能杀唐景初。”
白眠香拿下白花,翻手入袖,脸露沉思,随即苦笑道:“只是想到从前的自己,确动了恻隐之心。”姜衡点头道:“倒是人之常情。”
未见怪罪,白眠香暗暗吃惊,就听唐景初道:“师妹既尊我为兄,不如你先出题。”钟柳函端坐回石上,从容道:“师兄久不居宫内,怕是忘了长幼有序,疏者为先,还请师兄出题。”
听得这话,唐景初面色一沉,蓦地吐出口气,笑道:“无妨,开局不必争先,你我师出济世堂,我且问你,若有一人,久治不愈,已是性命垂危,得一新方,不知药量,你可要治?”
天衍三问围绕“人之生死,天地之变”为议题,辩论可广可狭,可深可浅。
钟柳函听罢,反问道:“那人是立时毙命,还是能再活几日?若是新方,可有告知病人再行入药?”
“既是性命垂危,那自然当日便要死。”唐景初冷冷一笑,悠然道,“那人昏迷不醒,未有亲友陪伴,师妹也无需多问,只论当前情状,你如何施手?”
钟柳函默然无言,继而笑道:“师兄也不必费心挖坑让我跳,若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不就正好着你的道?可生民何辜,若学医不精,如何为医?若那人从前也由我救治,得了新方如何能不知药的用量?若真无法救下,随意用药,侥幸救活的能有几人?若人因此亡故,便不是死于病,而是死在你我手中。师兄比我多活二十余年,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说到后来,双目直视唐景初,隐含怒意。
此间已至后半夜,林中飞鸟皆歇,只余鸣蛩,明明未经暑天,唐景初却觉燥热难解,汗下脊背,钟柳函方才话语尽在脑中嗡嗡回响。
天衍三问辩心辩行,唐景初知这第一辩已无胜算,目露凶狠,喝道:“如此说来,你不认人命至重,眼睁睁见死不救?又有一人,平日鱼肉乡里,却在凶兽进村时拼死抵抗,为此这人身负重伤,你治是不治?”
这一声喊却惊得枝头栖鸟飞掠,钟柳函拂落衣上树屑,冷声道:“不是见死不救,是施救不能,倘若人人都是圣手,生民何至多死于天灾**?那人先前为奸恶之徒,但此次负伤却是因行的善举,遇上自然会治。”
“可你将人治好,自己一走了之,那人继续为祸乡里,又将有人死于他手,说什么良善仁心,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干的全是助恶之事。”唐景初咬牙驳道。
钟柳函听得皱眉,叹道:“师兄,你诡辩了。”
唐景初一惊,情急之下他竟先偏了议题,出题是他,一个不慎反被这丫头辩得失了话语,一时羞怒交集,恶念方起,但见钟柳函起身急退数步,姜衡在旁抱臂未动,正自疑惑,又听钟柳函道:“这一辩,师兄可是输了。”
眼下有姜衡坐镇,常荣见着她也是老鼠遇猫毫无招架之力,唐景初心道:“我二人一同联手就算杀不了这丑婆娘,要想逃脱也是绰绰有余,常荣这怕死的短命鬼。”
“这局师兄认栽,师妹牙尖嘴利,是师兄小瞧了。”如今独木难支,唐景初认清形势,卷袖道,“第二题便由师妹来出。”
话音才落,常荣揪准时机,上前施礼道:“老夫真是老了,有一事忘与族长禀明,请族长责罚。”白眠香心神一紧,不知他又要玩哪一出。姜衡却来兴致,目若星闪,含笑道:“我看你步伐轻捷得很,哪里显老?说吧,有何事忘报?”
常荣早知姜衡不会在这类小事上动怒,垂首道:“在去寻唐景初途中,我收到秦素玉来信,秦音疯病加重,打伤照料族人,逃到习国来了。”姜衡哼了一声,问道:“逃哪去了,可有人跟着?”
常荣抬眼打量,见人神色淡淡的,微露疑色,接道:“秦素玉连夜追随,沿路做下标记,看样子是往兴州去了。”“兴州。”姜衡想了想,笑问道,“刚被攻城的兴州?”常荣稍一犹豫,点头道:“是。”
两人说到这里,唐景初哪能不知是常荣施计,心里不禁一喜,这样一来,将众人引去兴州,何愁不能一网打尽。
姜衡挑眉道:“那就去兴州,常小子在前带路。”白眠香闻言急道:“族长……”姜衡截道:“找到音绝才是紧要,事关族内大事,耽误不得,你使化蝶一并追踪。”
族中出了如此大事,谈师姐定是分身不暇,白眠香无可奈何,召出两只纸蝶,叹道:“还劳钟大夫随我们连夜赶路。”钟柳函摇摇头:“我答应的事,理当遵守承诺。”
蔡霈休与沙天帮众人眼望大船近岸,不久便听落水声响,几只小舟冲开江雾快速划来。
段有财率先跨步入船,反身行礼道:“还请君侯上船。”蔡霈休巡视四周,踏着脚板过去。
两人在舱内坐定,段有财翻出桌内碗碟,倒一碗水,歉意道:“一路劳顿,这船内也无美酒热茶招待,君侯先喝碗水解渴。”蔡霈休双手接过,却未饮用,转而问道:“沙天帮先前都在风庆,为何来了兴州,还与新济军起了冲突?”
段有财死里逃生,连饮两大碗水方觉舒畅,听其一言,不觉叹气:“此事说来话长,小人怕说不清,待见到大当家,君侯再问也不迟。”蔡霈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待小船驶近,大船上的人早已放下绳索软梯,段有财伸手正待抓绳,就听身后蔡霈休道:“哪需如此麻烦。”说罢单手抓起段有财,脚踏软梯,几步纵上船头。
这一反常之举不免惊动船上众人,方一落脚,就有数人举刀枪围上。蔡霈休放下段有财,笑道:“不错,确有不少熟识。”段有财忙叫人收了武器,随众人散开,蔡霈休目光一转,却是瞥见一个身影,脸露笑意,扬声道:“宋寄言。”
宋寄言因外间响动,执剑出来察看,猛听得人呼唤,骤然止步,却是侧身躲避,不欲上前。蔡霈休见其古怪行为,敛神快步走去,不待她躲闪,伸手将人抓住。
“月余不见,怎见人就躲?”蔡霈休又是一笑,待看清人模样,蓦地脸色微变,惊道,“你眼睛怎么了?”此刻宋寄言却如白眠香一般,一块长布遮住双眼。
宋寄言料想这一天迟早要面对,心内慌乱,紧张道:“休姐姐,我姐姐可一同来了?”蔡霈休注视她面容,道:“兴州沦陷,我与宋姐姐在城外就已分别,她与五觉去城中寻你。”
听到姐姐未来却进了城中,宋寄言本欲落下的心重新提起,急道:“城内都是新济人和叛军,姐姐不该进去。”蔡霈休皱眉道:“比起宋姐姐的事,你先回答我眼睛怎么了。”
宋寄言道:“被毒烟熏的,暂时不能见光。”蔡霈休担忧道:“几时能恢复?”两人间一时沉寂。
等不来回应,蔡霈休气得心痛,提声道:“宋寄言,你们全都有自己的主意,是要气死我和宋姐姐!”言罢愤然甩手,转身去找段有财。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
“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医,是有医不若无医也。学医不精,不若不学医也。”——吴瑭《温病条辨自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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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仁心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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