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众人齐聚宴客厅,顾逸亲自站在门外迎客,昨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睁眼到了天明,打定主意要与宋寄言好好赔罪。不久,宋寄言随姐姐送上生辰礼物,也未多看他一眼,顾逸有心与她说话,却也找不到机会。
蔡霈休到时,见他摸着头叹气,浑然一个霜打的茄子。将礼盒交予侍人,笑道:“今日你生辰宴,怎一副愁眉苦脸模样,别让人看了雪风居笑话。”顾逸强打精神,说道:“谢君侯姐姐赴宴,我见宋寄言还生我气,却不知如何是好。”
顾逸叹了口气,想到昨夜情景,徐徐道:“我原先总认为她刁蛮任性,又处处针对我,心里十分不快,可昨晚见她姐妹如此,又忆起那日灵泉寺外之事,便觉宋寄言这般,也不那么让人讨厌。”蔡霈休蹙眉道:“你是对她起了怜悯之心?”见他默认,不免出声提醒道:“宋寄言何等骄傲,你从何有这般想法?需知与人往来要的是平等对待,你若想与她和好,便趁早收了这心思,别反而让她更厌恶你。”
“是我糊涂。” 顾逸脸色一变,拱手道,“君侯姐姐说的是,小弟受教。”蔡霈休道:“若你真心要与她做朋友,便莫要再耍性捉弄,诚恳坦白便是。”
顾逸点头应了,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蔡霈休带着钟柳函进了厅内,不少人虽说在昨日已见了一面,今日却还需互相寒暄两句。今日来的都是与雪风居交好之人,蔡霈休在江湖行走也有五年,一些人即使与她从未有过交集,也都识得她相貌,间或有几道目光落在她二人身上。
蔡霈休对此习以为常,钟柳函却也一心想着方才蔡霈休与顾逸二人的对话,忽听门外有人说道:“苏家人来了。”
人还未至,便听玎珰声响,一名豆蔻少女就出现在门前,只见她背手站立,坦然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少女生得秀美,鸦色长发梳成丫髻,耳边簪一朵粉白的芍药花,着一身缀珠白粉长裙,腰上佩的雕花银铃摆动间清脆作响。
但见少女退至一侧,其身后现出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佝偻身子,拄一根拐杖,少女抓住老妇人悬空的左手,笑着把老妇人搀进宴客厅。原本吵闹的大厅顿时息了声,那老妇人全身力气集于木拐上,敲击着青石路发出“笃笃”声响,少女眼珠一转,咯咯笑道:“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顾游从内厅迎了出来,对老妇人拱手道:“原是老前辈亲临,晚辈来迟,还请恕罪。”那老妇人眼窝凹陷,双眼却深邃明亮,笑起时脸上浮现几道皱纹,只听她哑声道:“秀苒丫头要来给她顾表哥过生,我这老骨头只是陪着走一趟,顾居主不必多礼,诸位也无需顾忌。”
此言一出,众人也缓了神色,大厅恢复先前的喧哗热闹景象,顾游便放心去安排其余事宜。各派小辈望着那老妇人,却也不敢上前拜见,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内厅。
“表姊。”那少女四处张望,忽展颜向一处跑去,“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蔡霈休起身走来,少女如一只翩飞的粉蝶扑进她怀里,她将人举起,抱在怀中掂了掂,笑道:“秀苒许久不见,都要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有没有想我啊?”少女双颊生晕,不好意思道:“我才不想你,再说我早就长大了,表姊怎还把我像小孩那样抱着,快放我下来。”推拒着就从蔡霈休怀里跳下。
蔡霈休点头道:“嗯,秀苒现在是大孩子,不让表姊抱了。”少女钻到老妇人身后,委屈道:“驼婆婆,你看表姊,她又欺负我。”老妇人笑道:“表小姐便不要再打趣她了。”
“你就仗着有驼婆给你撑腰吧。”蔡霈休笑着,将钟柳函拉到身前,介绍道,“这是我前些日子认识的妹妹,带来给驼婆见一面。”钟柳函恭敬道:“晚辈钟凝熙,见过驼婆。”
驼婆仔细打量一番,点头道:“也是个漂亮的姑娘,表小姐交的朋友老身放心。”她又观钟柳函面相,走近几步,问道:“孩子,可否伸手让婆婆看看?”钟柳函依言将手送上,一只枯槁的手握住她手腕,只觉一股热流顺着经脉涌入。
蓦然间,驼婆向后退了一步,便见她手掌颤抖,掩于袖下,苏秀苒小声惊呼,扶着她道:“驼婆婆,你没事吧?”驼婆推开她,用内力将手上寒气蒸发,严肃道:“好阴毒的手段。孩子,你身上寒气入体太久,若不趁早逼出,恐怕会有性命危险。”
好在几人处于角落,方才的一切发生太快,倒也没有引起他人注意。蔡霈休与钟柳函对视一眼,便对驼婆低声道:“实不相瞒,我这妹妹受寒气折磨已有十余年,此事牵连颇多,希望驼婆帮忙保守秘密。”驼婆面色凝重,忽而叹道:“罢了,这寒气老身也不能解,表小姐既有打算,我也不便多问。”
苏秀苒看一眼几人,又笑道:“我们先进去吧,我有些饿了。”被她一打断,原本凝重的气氛得以缓和,几人进入内厅坐了一桌。
苏秀苒双手撑着椅子,一双眼睛望着厅内各处,两只脚轻轻晃动,愉悦地哼起小调。蔡霈休见状,开口问道:“舅母肯放你出门了?”苏秀苒仰头,摇了摇银铃,噘嘴道:“我内功已练到第二重,有驼婆婆带我,娘也不能拦着。”
见驼婆满意点头,蔡霈休一喜,贺道:“表姊还未恭喜你内功有成,可习得了新招式?”苏家‘百化功’集变化之气,修炼艰难,苏秀苒能在四年内突破第二重,实属少有,怎能不叫人欣喜?苏秀苒却叹道:“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也只会些基础剑法,爹让我将‘百化功’练到第三重,才肯传我家传枪法。”驼婆道:“秀苒丫头练功勤,悟性高,到第三重只是时日问题,到那时婆婆再教你我的独门棍法。”
“太好了,有驼婆婆教我,定叫我爹刮目相看。”苏秀苒才吃下一块糕点,嘴边还留有残屑,右手握拳,面露喜悦。
蔡霈休将手帕递给她,秀眉微蹙,苏家家传破魔枪向来是传男不传女,当初苏秀煜早逝,二舅离家出走,舅母生下苏秀苒后再无所出,大舅为了苏家武学不断送在自己手中,破例立女儿苏秀苒为破魔枪传人,苏秀苒九岁习武,四年如一日,不敢懈怠,若未有所成便不可轻易离家。
当苏秀苒“百化功”到了第二重,求得爹娘许可,每月有一次离府外出机会,此次顾逸生辰宴的请帖送到府上,她还未出过远门,不免好奇,便代表苏家由驼婆陪同前来。
驼婆一生无子,为躲避仇人,逃到苏家寻求庇护,之后就一直为苏家效力,当年让苏秀苒练“破魔枪”一事也是她从旁劝说,才让苏锦泽下定决心。驼婆将苏秀苒视如己出,自是上心万分,得她教导,苏秀苒武学造诣自能更上一层。
待宾客皆至,侍者从侧门进入,一道道菜肴上桌,顾游等人坐于主位,率先起身饮下第一杯酒,众人纷纷起身跟随。侍者将酒斟满,顾游再次举杯道:“今日承蒙诸位给顾某薄面,来参加小侄顾逸的生辰宴,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担待。”有人答道:“顾居主客气,雪风居相邀,我们岂有不来的道理?”顾游笑道:“大家不必拘束,随意就好。”
宴席过半,便有不少人换桌闲谈,受邀前来的多数为青年一辈,对江湖上的奇闻异事也是信手拈来,蔡霈休听了些许,只摇头微笑。钟柳函此前未曾出过天工山,自然不明白这外界事物,苏秀苒常年在府中练武,对这些事只当是故事听着有趣,她们这桌四人反而都安静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这时,顾游提声说道:“这次请诸位前来,还有一事要宣布。”见众人放下杯盏,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顾游拍手三下,便有弟子端着玉盘上来,那盘里放着的却是代表居主身份的乌金铁扇。
顾游将乌金铁扇取出,侧身面对顾逸,正色道:“小侄顾逸,自小随顾某习武,我已将雪风居一干功夫传授于他,虽涉世不深,但天资聪颖,从今日起,便是我雪风居少居主,这居主信物乌金铁扇,也将一并交予他。”一众雪风居弟子一齐单膝跪下,向顾逸抱拳垂首,喊道:“拜见少居主。”
顾逸当即跪下,双手就要接过乌金铁扇,忽听一人声道:“雪风居竟让一毛头小子做了少居主,是雪风居后继无人了,还是顾居主私心作祟?”
那人使了内力,声音飘荡在空中,叫人辨不清源头方向,顾游皱眉喝道:“是何人在说话?若对我雪风居不满,不如即刻现身,也好让顾某与阁下当面说清。”人丛中亦有人怒道:“有种就站出来,背后说人闲话算什么本事?”
只听得两声惨叫,便有两名雪风居弟子从屋檐上摔落,一把柳叶刀插在胸口,雪白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顾笙上前伸指探二人鼻息,已然丧命。蔡霈休与驼婆忙护住钟柳函、苏秀苒二人,其余宾客纷纷拔剑,皆一脸警惕地看向四周。
那人声音忽从屋面传来,阴恻恻地笑道:“原以为雪风居名声在外,多少有些本事,如今看来,不过仗势欺人,无甚厉害。我看你们这一干门派也只是朝廷鹰犬,竟甘愿受一个女娃摆布,失了男儿血性。”
厅中众人一听,更为恼怒,一片叫骂声响起,此次各家门派带小辈前来,顾及弟子安危,一时无人贸然上屋察看。钟柳函见蔡霈休脸色一沉,便明白那人指的女娃是她,不免担心地抓紧她手臂。
大厅中吵嚷不止,乱成一团,今日到场的门派多少与朝廷有着牵扯,那人的话得罪了在场所有门派,顾游和顾笙如何劝告也难平息众人怒气。
就在这时,一名苍松派弟子匆匆进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长老孙奇伟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孙奇伟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有确凿证据?”那弟子拿出一块腰牌交到他手中,孙奇伟仔细一看,顿时怒视蔡霈休,质问道:“君侯为何派人抓我苍松派弟子?”
蔡霈休上前几步,诧异道:“孙长老何出此言?”孙奇伟将腰牌扔给她,说道:“君侯自己看吧,这可是君侯属下人人所戴的牌子?”蔡霈休一手接了腰牌,点头道:“不错,确是我手下人的牌子。可一块腰牌并不能说明是我派人抓了苍松派弟子,孙长老可否让我问这名弟子几个问题?”
见蔡霈休神色淡然,孙奇伟也冷静下来,看一眼那名弟子,说道:“君侯便问吧。”那弟子朝蔡霈休拱手一拜,便垂首静立。蔡霈休问道:“不知阁下是从何处得了这腰牌?苍松派弟子又是在何处被抓?”
蔡霈休只等那弟子回话,忽地一道寒芒从远处射来,那弟子身体一顿,便直直倒在地上,却见他背心上插了一把柳叶刀,那刀刃上还闪着紫蓝的光。
钟柳函出声道:“姐姐当心,那刀上有剧毒。”
就听屋面的人“咦”了一声,蔡霈休顿觉一阵劲风袭来,她偏身躲过,跟着一个黑影从梁上跃下,朝她身后攻去。
“钟柳函!”蔡霈休扭身惊呼,立时左指点出,她情急之下使出全力,那黑影却也只顿了一瞬,三指勾起,就要扣向钟柳函咽喉。
眼见着就要将人抓住,一根木杖横在身前,黑影被这一格,蔡霈休已抽剑从后刺出。黑影挡下木杖,旋身跃起,蔡霈休一剑刺空,忙将钟柳函护在身后,便见那黑影身形一转,一个铁锤呼啸着砸来。
蔡霈休举剑相迎,剑身与铁锤相撞,震得虎口一麻,还未握紧剑柄,那铁锤倏地收回,黑影落在梁上,却是穿一件黑袍,脸上戴着面具,叫人辨不出身份。霎那间,锁链另一端连着的铁钩激飞而出,蔡霈休只得挥剑疾砍,不想那锁链却如游蛇般缠上剑身。
清一剑被锁链绞紧,挣脱不得,蔡霈休踏步稳住身形,右手使力向后拉扯,那黑袍人内力在她之上,蔡霈休拼命催动全身内力,眼看清一剑就要脱手,便见顾游纵身一跃,举扇横扫过去。
黑袍人收回铁钩,倒身落到圆桌之上,就听他一声厉笑,虚晃一招,掠过几人到了宋寄言身后,伸指将人点倒,一把扛在了肩上。待宋寄悦回身出剑,那人已飞身出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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