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轩四仰八叉地靠进座椅，胳膊肘一捅林砚秋，“今儿谢了啊，大小姐。我这排场够足吧？让你蹭个座，油钱都省了。”
林砚秋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指尖一点绯红的蔻丹，衬得肤色莹白如玉。她只是浅呷了一口，眼帘都懒得抬，便将苏青轩那点小得意敲得粉碎。
“第一，你用的，是我的车队。”
“第二，我没有蹭座，这辆车本就是为你接她而备。”
她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这才将清冷的目光投向苏青轩，像在审阅一份错漏百出的报告。
“你的逻辑和用词，一如既往地不严谨。”
“……”
苏青轩的笑脸瞬间垮掉。
她凑到苏青焉耳边，压着嗓子开喷。
“看见没，京圈大小姐的强迫症！“
”跟她聊个天，比我写份百亿项目的策划案都累，句句是坑，字字是雷！”
苏青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这个林砚秋，有点意思。
她重新看向林砚秋，目光在她眼下那颗极小的墨痣上停顿一瞬。师父曾说，泪痣，主情路波折，亦主心有执念。此痣色泽深沉，怕是执念已入骨。
师父曾说，相由心生，气运也由心生。
如此浓郁的紫气，不仅仅代表着家世，更代表着此人本身，就是天地的宠儿。
只是……
只是……那紫气之上，几不可察地缠绕着几缕属于苏家的金线，金线光泽黯淡，仿佛被紫气死死压制，又像在被其缓慢同化。
这桩婚事，对苏家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与此同时，太虚观山门处。
两个负责洒扫的小道童凑在一起，看着绝尘而去的车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的老天爷，刚才那是……那是来接青焉师姐的？”
“那阵仗，比电视里皇帝出巡还夸张！我还以为师姐是犯了错被观主赶下山的，这……这剧本不对啊！”
“什么赶下山？”
一个年长的道人提着扫帚走过来，低声呵斥，“休得胡言！观主的心思，岂是你们能瞎猜的？”
他望向车队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了然和敬畏。
“你们懂个屁。对青焉师姐来说，这红尘俗世，兴许才是她真正的试炼场。下山，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车队如一条沉默的黑龙，无声地滑入京都市中心。
窗外的景象从清幽山景飞速切换为钢铁森林，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天光，与太虚观的云雾缭绕恍如两个世界。
苏青焉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阖着眼，对外界的繁华喧嚣提不起半分兴趣。
“瞅见没？前面那个盘踞了半个山头的庄园群，就是帝豪苑。”苏青轩的嗓门里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显摆劲儿。
“京市的心尖尖上，寸土寸金，能在这儿圈这么大块地，那可不是有俩糟钱儿就能办到的，得有脸！”
苏青焉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砚秋家就在咱们湖对岸的那栋，独栋，带停机坪的那种。”
苏青轩说着，眼梢不着痕迹地往林砚秋那边递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更低，凑到苏青焉耳边，“林家是真把她当宝贝疼，这宅子就是特意买下来让她随时回娘家的，也方便她……哼，替咱们盯着点苏宸澄那孙子。”
林砚秋端坐如松，置若罔闻，只将视线投向窗外。
她清冷的侧脸线条完美，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苏青焉终于睁开了眼。
她的视线没有去看窗外的豪宅，而是落在了林砚秋身上。
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咂摸出苏青轩话里那点儿味儿了。
车队正缓缓驶过一道堪比古代城门的宏伟门庭，门楣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帝豪苑”三个大字。
门后，是另一方天地。
这哪是小区，分明就是个硬生生搬进市中心的皇家园林。
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绿化率，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是精心伺候的奇花异草，一条碧波荡漾的天然湖泊贯穿其中，湖上甚至还有几只黑天鹅在悠闲地划水。
道路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站着的都是身形笔挺、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安保人员。
他们目光锐利如鹰，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铁血煞气，苏青焉一眼就认出，全是上过战场的退伍特种兵。
车队在经过三道严密到变态的安保关卡后，最终在一座占地最广、气势最磅礴的苏式园林建筑前停了下来。
这才是苏家。
不等司机开门，苏青轩猴急地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转身就朝车里张开双臂，那张脸上写满了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激动，“宝！我的心肝宝贝！姐姐带你到家了！”
苏青焉理都没理她那只戏精附体的手，自己干净利落地跳下车。
林砚秋也随之款款下车，她穿着那身月白色旗袍，只是静静地一站，这满园精心雕琢的富贵气都黯然失色，成了她的陪衬。
苏家主宅那朱漆大门前，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人。
打头的是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一身暗紫色中式盘扣唐装，手里的龙头拐杖锃亮，自带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场。
老者山根挺拔，高额阔眉，是标准的主贵之相，但眉宇间那道极深的悬针纹，却暴露了他强势固执、习惯于发号施令的本质。此刻他虽然满脸和煦的笑意，那股子生杀予夺的气场却丝毫未减。
苏青焉微微垂眸，敛去眼底的锐利，向前一步，声音清淡，“外公。”
老爷子身旁，站着一位气质温婉的贵妇人。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却看不到太多风霜，面相极好，眉眼柔和，鼻梁挺秀，子女宫饱满光洁，一看就是福泽深厚、能得子女孝顺的命格。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套裙，眉眼和苏青轩有三分像，却沉淀了岁月的柔和。
在瞧见苏青焉的那一秒，贵妇人那双漂亮的眸子瞬间就红透了。
水光潋滟，嘴唇不住地哆嗦。
脚下像是生了根，想冲过来又怕惊扰了什么。
苏青焉的心，像是被蜜蜂的尾针轻轻扎了一下，又麻又疼。
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酸楚，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
这是她的母亲，苏晚。
“妈。”苏青轩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挽住苏晚的胳膊，给了她一点支撑力，“瞧，我把咱们家的小宝贝疙瘩，给您原封不动地撬回来了！”
苏晚这才如梦初醒。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青焉面前，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在离女儿脸颊一寸的地方停住，生怕眼前的一切是个一碰就碎的泡影。
“青焉……我的孩子……”
她的嗓子彻底哑了，眼泪滚烫，一颗接一颗地砸落。
二十四年。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苏青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
看着她眼睛里的愧疚、思念，和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
心里那堵了二十四年的墙，被这滚烫的泪，这汹涌的爱，给生生砸塌了。
她张了张嘴。
那声“妈”，在喉咙里滚了好几圈，却沉重得冲不破齿关。
最后，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嗓音有些发干。
“我回来了。”
苏振国手里的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地，声如洪钟，“回来就好！都杵在门口当门神呢？进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涌进客厅。
客厅大得跟个小型宴会厅似的，挑高的穹顶上挂着一盏能闪瞎人眼的水晶灯，光线把地板照得油光水滑。
苏青焉被苏晚和苏青轩一左一右地夹着，按在了主位沙发上，正对着苏家另一脉的人。
苏晚拉着她的手，抬起下巴朝对面示意，“来，青焉，我给你介绍。”
“这是你二舅，苏景行。这是你二舅妈，汪琳。”
苏景行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一身熨帖的西装，戴副金丝眼镜，看着文质彬彬，可那双眼却跟菜市场的秤一样，把苏青焉从头到脚掂量了个遍。
他生了一双三白眼，鼻如鹰钩，嘴唇削薄，眉毛杂乱，此乃心胸狭隘、自私凉薄之相。此刻他虽然也挂着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子审视和不甘。
苏青焉只对苏景行略一点头，便收回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道心。
他边上的二舅妈汪琳就完全是另一个画风，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一见苏青焉就跟见了亲闺女似的扑了上来。
“哎哟喂，这就是青焉吧？瞧这小脸蛋，真是个水灵！”
汪琳那只戴着鸽子蛋钻戒的手，油滑地缠了上来，一把攥住苏青焉的另一只胳膊，满脸都是挤出来的夸张心疼，“瞧瞧这孩子给瘦的，在道观那穷酸地方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还煞有介事地捏了捏苏青焉的手，啧啧有声，“这小手嫩是嫩，就是摸着糙了点儿，一看就是干活的命。”
她嘴上喊着心疼，那双精明的眼睛却把苏青焉身上那件鸦青色的道袍从上到下溜了个遍，嘴角嫌恶地一撇，那股子瞧不起人的劲儿，藏都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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