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确认隔壁院落仍然安全的当晚,宋昀就该出发了。
两个时辰的浅眠后,我们开始了无底洞般的忙碌。我和宋昀关上房门从早晨到正午,商讨着行动的每一个细节。出去一趟不容易,事情了结之前,他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午后我们拐弯抹角地准备物资:我们缺钱,就去要值钱的物件;宋昀需要斗笠和蓑衣,就直接提出一人一件;我们缺木料给梯子安装横着也能脚踩的木板,就要了一个大橱柜,一日过后藏在房间里的木屑已经堆成山。
雨势渐起,整日未歇。湿气黏黏腻腻地浸润万物,裹挟着三月早春的凉意。
这一日,我很频繁地抬头看天,天光一点点收拢,夜幕一点点笼罩。时间的流动从未如此艰涩而又如此迅疾。
即便已经准备万全,我也还是没接受宋昀即将独自外出涉险的现实。可是时间不等人,满心煎熬到夜深,宋昀已经揣好要带的所有东西,就差披蓑衣了。
“对了……”我开口打破沉静,话音细腻颤抖,和窗外淅沥的雨声混杂在一起。
宋昀转过身,投来认真倾听的目光。
“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你自己的平安是最重要的……我知道这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就是想再补充一下,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你就告诉齐王爷,你但凡有不测,我们绝不独活,齐小将军也要带上一起赴黄泉,记住了啊。”
宋昀云淡风轻地扬了扬嘴角,笑意如常。
“你还不放心我么?即便阴谋暗算不如你,这种话我还是会编的。”
我对他敷衍的态度极为不放心,情急之下心里话从喉咙里滑出来:“这不是吓唬人的,我说到做到啊。”
“那可别,我若真有不测,总得有人为我报仇。”宋昀一边说着一边抚平衣襟的褶皱,拿起床上的蓑衣。
“你不要那么把生死置之度外好不好。”我走到他面前,用夹板下僵硬的手指按住蓑衣,“大家都不希望你有事。”
“大家?谁?”
“很多嘛,陛下,章大人,晴儿,银塘坊那么多邻居,门外那群叫花子……”我顿了顿,假装不经意地添上私心使然的三个字,“还有我。”
我突然觉得,七情六欲,理固宜然,实在克制不住就别强求了。
宋昀眉眼微抬,“担心我就担心我,不用说得那么隐晦。”
“……对,我就是担心你。”
我就是情深一往,就是牵肠萦心,就是恋恋不舍。
我抱着“反正接下来半个月都不会再见,事了之后更不会再见”的世界末日般的心态,嘴轻轻一瓢,不管不顾地抛下了心底千万种秘而不宣的理由。
哪怕我没有资格参与他的人生选择,哪怕在真正的生死与大义的冲突面前,这句话的分量轻如微尘。
话音落下,宋昀眉梢微扬,眼神在我身上久久地滞留着。
我目光凝聚,不放过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态变化,试图求证刚才这句话是有用的。
“我会努力全身而退的。”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
我也定了定心神,努力挤出一个清淡的笑容。
“洛泱,这一趟出去,我们恐怕无缘如现在这般,在一块说话了。”宋昀温声道,“我答应你,一定努力全身而退,不如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我们互相承诺,绝不辜负。”
我不带犹豫地嗯了一声,“你说。”
“将来无论你身处何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古往今来的送别中,这两句话向来是废话般的存在,却被宋昀说得郑重其事。
思来想去,我觉得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我斤斤计较地问:“这能不能算两件事?”
“……抠门。”宋昀失笑,“怎么,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让我做?”
“嗯……你不答应就算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是可以只算一件事,还是刚才谈的全部作废?”
我心一横,厚着脸皮道:“后者。”
宋昀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长长一叹,气息温热潮湿,弥散在我头顶的空气中。
“好吧,你说,什么事。”
有求必应的好脾气让我有些无地自容。
“……我还没想好。”我避开他的目光,“不如先记着,以后我们……以后可能已经不方便私下说话,到时候我就以眨两下眼为暗号。”
宋昀一脸疑惑,“你怕不是已经想好了,打算先斩后奏吧。”
心事被戳穿,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撒谎。
“若是想好了,我不就能直接告诉你了。”
“……也对。”
“那我们成交。”我再次确认。
“成交。”
空气安静了下来,宋昀再次拿起蓑衣,动作迟缓得像是欲言又止。
“可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我这样问他。
“没什……”最后一个字眼猜也能猜到是什么,却被他咽了回去。温柔缱绻的目光默然落在我身上。
然后他伸手拢住我的双肩,轻轻一揽,我一个没站稳,便跌入眼前稳稳当当的怀抱。
气息匀停深长,体温穿透衣衫。
我心中猛烈地震颤着,涌动的情绪就快要决堤。
怀祯哥哥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点微末的温存已经够我流连到天明,再这么耽误下去难道等着被抓包吗……
这几日为了照顾我那十根瘫软成泥的手指,我们之间肌肤之亲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可是主动的纯粹的靠近,和以前每一次都不一样。我索性也环抱住他的腰身,面颊贴上温热的胸膛,又小心翼翼地把手腕翘出去,生怕手指的夹板硌到他。
宋昀的手微微松动后,我却双臂越收越紧,紧到快要被闷得无法呼吸,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忘形。
我收回手注视着他,“该走了”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他先开口:“走吧。”
“嗯。”我点头,想接一句“你注意安全”,又觉得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便把话重新咽回肚子。
-
推开门,风雨满怀。
叫花子都已经在廊下等候,目光齐齐地聚集在我身上。我点头示意,行动开始:有两人扛起木梯往屋后走去;一人身着宋昀平日里的穿戴,进屋坐在宋昀的床上;另有一人进屋坐在我床上;左厢房门口,有人给我们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齐佑轩已昏迷”;剩余的所有人都返回屋中。我也回屋掩门。
全员就位。
我深吸一口气。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尖锐的叫喊声掀翻屋顶。
在这一刻之前,我一直对自己的音量极度不自信,生怕在自己这个环节出什么纰漏。而事实证明,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
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几个叫花子“在睡梦中被呼救声惊醒”,踹开我的房门,把屋里的人揪出来往门外台阶下丢。齐冕派的守卫鱼贯而入,但刚踏入门槛就被叫花子们喝退。眼看双方就要撞上,看守齐佑轩的人及时从门里现身,人质脖子上刀一架,双方开始僵持。
屋后的支摘窗被撑开,宋昀脑袋探进来扬声喊:“阿牛?竟不知你心底有这样龌龊的想法。我是风寒又不是死了,再敢靠近洛泱一步,我……”
生怕宋昀来不及走,我赶紧打断:“怀祯哥哥没事,你休息吧,我来处理。”
然后我迅速地整理衣衫迈出正门,斜风细雨飘进廊下。我看了一眼挤在门口僵持不前的守卫,欠身道:“惊扰各位了,我没事。”
领头的守卫手一挥,身后的人各自散去。随后他问:“郡主果真没事?有人对郡主不轨,我们可以帮忙处理的。”
这是在试探真假。
我目光转向被丢到阶下淋雨的叫花子,他狼狈地跪在地上,哆嗦地磕头道:“郡主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为演戏献身到这种程度,必须奖励十大盘炙羊肉。我心说。
我“犹豫”地看向周围其他人,他们纷纷开始求情:“郡主,饶过他这一次吧,想来他是真的不敢了。”“那些镇南王府的狗腿能安什么好心?定是上赶着要削弱我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了。”“郡主您放心,阿牛我们会看好。要是再敢对您不敬,用不着那些狗腿,我们也把他手砍了眼睛挖了。”
台阶已经铺到脚边了,我一句“下不为例”,便稳稳当当地顺着下了。
齐冕的人尽数离去后,我拒绝了他们轮流照顾我起居的提议——虽然我知道这是宋昀嘱托的。
按照郎中的说法,手指箍夹板抹地黄持续十日,便可以大体恢复。虽不能过度劳作,穿脱衣裳还是可以的。如今正好时日差不多了,我也不适应宋昀以外的人照顾,索性拆掉夹板,自己动手关上了门,打开了屋后的支摘窗。
绵绵细雨打在窗台。探出头去,湿气扑面而来,负责给宋昀搬梯子的两人朝我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顺利。
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晚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脑海中有关宋昀的记忆纷至沓来,挥之不去。时而是银塘坊讲经授课的风姿,时而是论贤台上坚定的眼神,时而是抹药时专注的侧脸……
我闭上眼,任凭思念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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